《岁无苦雨(母子1v1)》 婚 S城没有冬天可言,甚至今年气温颇高,连秋天都没有。倒是因为台风肆虐落了一些叶子,才隐隐约约有了秋意。天气终于爽朗起来——是个结婚的好日子,虽然柯黎并不觉得。 “柯总平常总是你骂我,今天我结婚拿你开玩笑可不能扣我工资。”结婚的小张挽着一身白纱的新娘子,笑嘻嘻说。 话筒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跨过哄闹和掌声的海洋,终于传到柯黎手上。她心里骂“这究竟是公司年会还是结婚典礼啊”,大大方方说:“想怎么开就怎么开,别客气。” 她一坐下,贺昀就鬼鬼祟祟过来问:“真能随便开啊?” 柯黎倒杯葡萄酒,气定神闲说:“放心,他们不敢。” 果然这小张就嘴上说玩笑,实则还是拍马屁,甚至在致谢辞里面把她名字放到父母前面。贺昀大失所望,说这玩笑开得没什么意思,柯黎转头问:“怎么,你想看我出丑?” “这怎么能叫出丑?”贺昀摇摇酒杯:“你出,是漂亮。” “你从哪里学的这种土味情话。”柯黎满脸恶寒:“太油腻了。” 她没料到小张说的玩笑不是这个。半晌过去,那又臭又长的致谢辞终于说完,新娘子哭着抹眼泪,两人互诉衷肠半天,到了丢捧花环节。柯黎正欣赏着,忽然发现那束白玫瑰和茉莉劈头盖脸从斜前方丢过来,还没来得及躲,已经不偏不倚掉到她怀里。 众人哄闹声中,她无奈地抱着花站起,听小张问:“柯总什么时候和贺总办喜事,别忘了请在场来的所有人。” 贺昀站在一边给她递话筒,闻言笑着看她。柯黎垂头靠近话筒,依旧十分淡定:“都离过婚了,第二次一般不办婚礼。” “没关系。”贺昀接过她话头:“我初婚,还是可以办的。” 他这“霸道总裁”风格的话顿时引燃场上的沸点,好几个人哇啦哇啦地大叫起哄说抱一个抱一个。柯黎准备说一两句怼回去,突然噎住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看热闹的众人见她神情不自然,一头雾水,顺着她视线瞅过去——大门前,一个俊秀的男孩子斜背着包走进来,高挑个子,校服衬衫,周身清净得和嘈杂的四周格格不入。 仿佛对周围的关注漠不关心,他全程低着黑压压的睫影,到柯黎面前才抬起,露出一对深但澈净的眼睛,水晶吊灯下忽明忽暗,隐隐透绿。 众人称奇。是混血啊。 还混得很漂亮,西方骨,东方的神韵。 “妈妈。”他指着柯黎身边的空位问:“这个位置留给我的吗?” 又对贺昀喊了句:“贺叔叔。” 贺昀冲他一笑:“阿遂。” 众人惊悟,是老板的儿子,居然这么大了。 柯黎把那捧新娘花束往贺昀手里一塞,招呼他坐下:“嗯,你坐吧。” 柯遂拉开椅子坐下,礼貌地和桌上其他人打招呼,开始安静地吃饭。柯黎问他:“我打你班主任电话,他说你还有作业没写完,怎么就过来了。” “对。”柯遂说:“不过我带回来写。” “你在学校效率应该更高吧?下次等我来接你,跑来跑去多麻烦。” “嗯。”柯遂点点头:“但是我们很久没见面了,好不容易放假,学校不留人,我想早点看到你。” 柯黎哦了一声,说:“还是学习更重要。学校还有同学、老师,不懂的可以交流,多问。” “我知道。” 他乖得不像话,她伸手想揉揉他的头发,又意识到什么似的顿了一下,转而拍拍他肩膀:“多吃点,又瘦了,还在长身体不能缺营养。” “好。” 柯遂一来,在场的人不太怎么敢开她和贺昀玩笑,继续依流程举办婚礼。等他吃完,也只是静默地坐在原位,柯黎催他:“先回去,我已经叫司机过来接你了,这里很晚才散场。” “嗯。”柯遂依言站起身:“那我先走了。” 贺昀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门口,又转头看柯黎,她脸上显而易见写着心事重重,他半开玩笑地说了句:“大变活人啊柯总。” “少来。”柯黎意兴阑珊地说。 他见她不欲多言,确实觉得奇怪。几年前的柯黎可不是这样,她那死鬼老公真成死鬼了她不知道多高兴,喜孜孜穿金戴银披红带绿去澳门(虽然没有被邀请)。贺昀说:“这么穿当心被打。” “我又不去参加他葬礼。” 贺昀心里接了句“是去他坟头蹦迪的”,又听她道:“我接我儿子,他们家不让我见,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语气失落。 和她在一起这么多年,他知道这段婚姻对她这样的女人来说算不了什么。柯黎事业上吃的苦并不比婚姻少,也披荆斩棘筚路蓝缕熬过来了。唯一的痛楚或许只有这一个——见不到十月怀胎又养了两三年的孩子。 猫猫狗狗养久了尚且有感情,孩子更不必说,毕竟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但他还没有安慰,柯黎又和往常一样踌躇满志起来,充满了挑战的动力:“我不信做家长会比他爸差。” “他爸那人也就脸过得去。”柯黎露出熟悉的蔑视一切的眼神:“不太聪明,生意也做不来。” “那当然。”贺昀点评:“你可是柯总。” 干劲十足的柯总接回她孩子后,简直比她平常工作起来还要用力,还要拼。贺昀看她闲着就在一些社媒上搜亲子关系、好母亲攻略,活生生把没营养的短视频刷成了育儿课堂。甚至还斥巨资请了个专攻家庭关系的心理咨询师(据说是业内权威)一对一上课,学到最后什么阿德勒荣格弗洛伊德精神分析CBT格式塔ACT几乎无所不精,他差点劝她去考个心理学博士。 不止做生意,养孩子也像通关打仗——这女人就是这样。 结果现在看来,她一路高歌猛进的好母亲之战遭遇了滑铁卢,母子俩看着岂止不冷不热,简直冷淡拘谨。饶是贺昀也觉得稀奇,终于忍不住多嘴:“阿遂惹你生气了?他看着很懂事。” 柯黎灌下一杯红酒,转头看他,语气颇为不善。 “别问这么多。” 烟 婚礼到晚上十点半才结束,这个点了,好死不死又给他们撞到堵车,也许年轻人都趁国庆前一晚出来浪。望着前面长龙般的车队,柯黎叹了口气,仰靠到座椅上。 坐在一旁的贺昀偏头问她:“今天这婚礼你觉得怎么样。” 酒精逼得头痛,柯黎揉了揉太阳穴:“很不错。” “那挺好。”贺昀看似不经意地说:“我们也弄一个吧?” 柯黎睁大眼睛,转过头看他,说你疯了吧。 “我没疯,柯总。”贺昀用一种正式的语气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你想想,反正阿遂都快成年了,之后也要出国,我们再组建一个家不好吗?” 柯黎说:“但不结婚——” “你当然无所谓,我家里天天因为这件事烦人。”贺昀说:“我当你老公不合适吗?跟你在一起的时候还是花季少男,多宝贵的青春,多美好的肉体。现在虽然年过三十,保养得也还不错……”他拍拍小腹:“整整八块腹肌,你摸摸。” “但你说话太肉麻。”柯黎鄙夷地看他一眼:“等你哑巴了我再考虑。” “这哪里算肉麻。”贺昀笑了笑,又认真起来:“你真没考虑过再成个家?” 成家立业。这四字成语柯黎半辈子只完成了后面两个字。以前在香港,小小年纪父母离婚,父亲虽然有钱,但只供她在英国上学到十八岁。她靠刷盘子做服务员甚至帮佣缴学费,后来碰到前夫,终于有起步资金创业,也算有了一个“家”。但那场闹得沸沸扬扬的官司把她打回原形,她失去了孩子,母亲过世,一个亲人都不剩。 后来柯遂回来,她欣喜地以为自己终于有了亲人,但—— 酒意熏得脑子昏涨,柯黎用力摇摇头,没有继续想下去。她并不爱怀想过去,未来才需要掌握在手中——或许,是该安顿下来了,孤身一人太久,即便精神独立、事业圆满,偶尔也会受孤独侵袭。但她依旧举棋不定,也想不清犹豫是因为什么。一恍神,还是拒绝了他:“等柯遂出国再说,现在正是上学最关键的时候,不要打搅他。” 车到楼下已经过了十一点,家里的灯还亮着。柯黎推门而入,一只手在包里摸索着烟和火机,打算抽根烟醒酒。但看到客厅里写作业的柯遂,她愣了一下。 “还没睡觉吗?”她望一眼墙上的钟,语气严肃:“不早了,柯遂。” “作业还没有写完。”柯遂抬头看她:“而且你一直不回来,我很担心。” 男孩子的脸上纯粹写满了关心,柯黎心软,说话也柔和下来:“今天写不完就明天写,睡觉最重要。快去洗澡吧,在家里还穿着校服。” 男孩子望着她,笑得有些腼腆:“忘记换了。” 他撂下作业去洗澡,柯黎点好烟,走到阳台上,靠着阑干眺望远处的海景。波光起伏明灭,凉风怡人,吹得她酒醒了七八分。身后的门忽然响动,她转过身,看到柯遂拉开门,咳嗽几下,马上把烟掐灭:“呛到你了吗?” 柯遂抿了抿唇:“还好。” “二手烟可不好。”柯黎用手扇风,去掉周围的味道:“你以后出国也不要学,戒起来麻烦。” “嗯。”他问:“你也戒不掉吗?” 柯黎笑了:“上瘾了,戒了几次还是算了。” “我以为没有你做不到的事。” “怎么可能?”柯黎失笑:“当你妈是神仙啊。” “我觉得差不多。”他轻声说,笑得微弯的眼睛看着她。 柯黎敛了神色:“怎么和你贺叔叔一样,总说这些花里胡哨的话。” 柯遂没再笑,沉默半晌,又伸出手,往她脸边探。柯黎心神一凛,往旁边一躲,疑惑道:“怎么了?” “下雨了。”柯遂神色如常,指指天上:“你脸上有水。” 柯黎抬头,深夜灰黑色的天空看不分明雨,栏杆倒是浸凉微湿。她拂走脸边那滴若有似无的水渍,往客厅走:“好了,我去洗个澡。记得喝牛奶,早点睡。” 进浴室前,她把残烟斜插在烟灰缸里,火机放到桌上。屋内隐隐约约残留几丝烟气,交织融到木质调香水的味道中,冷而妩媚。 柯遂打开冰箱,里面满满放了好几瓶鲜奶——她不爱喝,全是给他买的,生产日期都在今天。 他拧开瓶盖灌了几口,盯了会那只烟,悄然伸手,重又将它点燃,静静看着它烧。 灰烬坍塌,火星闪红。 烟蒂还余留一抹口红印。 他吸了一口,刺鼻发苦的烟雾从鼻间席卷到肺部,又呛又痛。 但还是皱着眉头,把它燃尽了。 雪 国庆今年紧挨中秋,漫漫长假,但无所谓老家,也无所谓亲戚。贺昀知道她家情况,干脆说:“你来我家过节吧?你和阿遂有没有安排?” 柯黎捏着手机,瞥一眼柯遂紧闭的房门:“没有,我打算在家看最近几个月的HBR,找一下投资灵感,柯遂学习。” 贺昀惊掉了下巴:“怎么你儿子跟你一样全年无休?” “他要练琴。” “没关系。”贺昀起了几分兴致:“我家也有琴房,来这边玩还有一些同龄的小朋友陪他。” 柯黎心头一动:“那好……叨扰你了。” “唔,没事。”贺昀说:“我爸妈也正好想见见你。” 柯黎皱眉:“你跟他们说了?” “他们知道。”贺昀随意地说:“尽管放心,他们很好,就当过来吃个便饭。” 不难猜出贺昀是怎样的家庭,三十岁的人,驰骋名利场不知多少年依然偶尔冒出孩童心性。贺家也一样,虽富贵,但仍然是书香门第,二老温文尔雅、随和宽容,看见柯遂满心欢喜,一脸怜爱。 “这孩子长真好,又好听话,乖到不得了,不似贺昀从小就捣蛋,成日惹人嫌。” 贺昀咳嗽一声:“妈……”见她仍要说,他立刻站起来,热切地喊柯遂,俨然好叔叔的模样:“阿遂,带你去练琴。” 柯遂抬头看柯黎一眼,她示意他去。他缓缓放下手里的书,朝贺昀微笑:“谢谢你,贺叔叔。” 贺昀摆手,带他到走廊尽头一间琴房,里面摆了一台Fazioli,略有划痕,显然上了年纪。柯遂打开琴盖,问他:“贺叔叔,你也弹琴吗?” “小时候练过,但后面荒废了。”贺昀说:“练到你这个水平,一定不容易。” 柯遂诧异:“你听过吗?” “听过呀。”贺昀笑了笑:“不过——你应该不知道。我陪你妈去的,在澳门,应该是你爸家给你弄的演奏会吧。你当时就这么点高。”他扬手,比到胸口位置。 柯遂难以置信:“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我们坐在观众席,当时没开灯,不然你爸那边的人得把她赶走了。”贺昀继续说:“你妈嘴硬心热,别看她不怎么对你嘘寒问暖。我跟她以前去听德国一个什么大师弹巴赫,她坐五分钟就走。有些人就是听不进古典乐,但她那天听你弹琴足足两个钟头,大夸特夸真好听。” 贺昀摇头笑笑:“我说拜托,之前那德国大师也弹的这些曲子,都是巴赫。” 柯黎当时气鼓鼓的:“他弹的能和我儿子一样吗?” 柯遂沉默地抚摸琴键,有些恍惚,半晌他轻声说:“谢谢你,贺叔叔。” “小事。”贺昀说着,过去想拍拍他肩膀,但被柯遂不着痕迹避开。他有些尴尬,不过想起柯黎说这孩子性格内敛,又若无其事把手收了回去:“有空帮我在你妈面前美言几句哈哈。” 柯遂低头:“我知道。” 他又问:“贺叔叔要和妈妈结婚吗?” 贺昀倏地一惊:“你妈告诉你了?” 柯遂摇摇头:“我猜的。” “不一定。”贺昀笑着看他:“我充分尊重她的意见,那你呢?怎么想的?” “也看她吧。”他目光挪移回琴键,一心向学的模样。贺昀见状离场,顺便给他鼓劲:“那我走了,加油练,下次再和你妈一起去听。” 他走后,柯遂浑身松弛下来,面色转冷。光亮如鉴的钢琴映出他的面容,琴声断续清脆,不是惯弹的巴赫,是德彪西的《雪上足迹》。 用过晚饭,柯遂推辞了半天贺父贺母往他怀里塞的红包,跟柯黎坐车回家。柯黎给司机放了假,晚上特意没喝酒。柯遂坐在后座,车窗外,景色如烟滑过,交织点点都市华光,转眼不见。他看了半天,听柯黎骤然问:“你觉得贺昀他爸妈怎么样?” “他们很好。”柯遂如实说。 前方红灯,柯黎拉起手刹,漫不经心问:“如若他们做你爷爷奶奶呢?” “妈妈。”柯遂忽然说:“我可以说实话吗?” 柯黎哑然。她抬眼,望了眼后视镜,两人视线交错在模糊的镜面中。柯遂正目不转睛看着她,他眼窝太深,阴影笼在眼睛上,莫名有种深渊似的晦暗。 她快速别开眼,紧盯着数字闪烁的红灯,再一次感到不安,和令人心悸的荒唐。 “柯遂。”她故作冷静地说:“你答应过,不会让我为难。” 柯遂依旧望着她,直到灯跳转成绿,他才转开视线,淡淡道:“我都无所谓。”。 柯黎扳动手刹,把手放回方向盘。窗外夜色起伏不定,犹如海潮。她静静凝视着,在黑暗中,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慈 自从见过父母后,贺昀剩余的假期总跑到柯黎家蹭饭,美名其曰“爱上她家阿姨做菜的口味”,实则增强存在感,好让母子俩习惯他日后的存在。柯黎无语:“每天看到你真烦。” 贺昀一呆:“现在就烦透了,七年之痒怎么办?” “已经认识七年了。”柯黎随口一提。 “不。”贺昀正经起来:“是七年九个月零三天。” 柯黎瞟了瞟认真吃饭的柯遂,瞪他一眼:“我警告你,不要再说什么土味情话,多说一句就滚。” “没有。”贺昀无辜地看着她:“七年九个月和七年不太一样,四舍五入就是八年,比你和柯遂认识的时间还长吧。” 提到他,柯遂神情有一瞬间的凝固,随即他垂下头,继续夹菜吃饭。 贺昀后知后觉失言,几次欲开口挽回一下在柯遂那里的评价,都在柯黎眼神示意下乖乖闭嘴。等柯遂吃完,说回房间了,他才懊悔:“他该不会讨厌我吧。”看来后爸之路道阻且长。 柯黎放下筷子,不予置评。 贺昀垂死挣扎:“你说要不要和他解释。” “没必要,他本来也……”柯黎迟疑片刻,揉了揉眉心,继续说:“本来也不会特别在意。” 贺昀舒了口气:“我还以为你说他本来就讨厌我。” 柯黎垂下眼帘,静默了片刻,说:“别多想,不过这几天别过来,等孩子上学再来吧。” 假期最末几天风平浪静,柯黎开车送柯遂上学,两人全程无交流。下车的时候柯遂问她:“妈妈,下次我什么时候回家?” “寒假?”她转头看他,戴着墨镜的脸上看不出神情:“在学校更方便学习,也能交到更多好朋友。” 柯遂不语。 “好吗?”她和他商量,语气温和但不容置疑:“我觉得这样对你更好。” 他在校服衣袖里攥紧拳头,又缓缓松开,唇角弯起,对她笑了笑:“……好。” “乖。”柯黎回过头,已经是尘埃落定的口吻:“有事马上给妈妈打电话,我很快过来。” 一切看起来是这么自然、美满,母慈子孝,母亲为计深远,孩子温顺听话,没有任何有违常理耸人听闻的地方,再正常不过,再普通不过。甚至在他进校门回首时她的车仍然在那里。柯黎放下车窗,对他挥了挥手,然后把车开走了。 教室里早上零零星星来了几个人。和高考班不太一样,国际部就算高三也松弛闲散得多,墙上贴着各色颜色醒目的英文标语,某些地方还做了恶作剧意味的改动,譬如e替换成cum,人人路过皆偷笑。班主任大发雷霆,下令整改后仍有漏网之鱼挂在墙上,明目张胆,肆无忌惮。 青少年这些无意识宣泄的性躁动、刺激性话语仿佛永远与柯遂绝缘。他性情温和,和每个人都相处得不错,又维持一定的距离感。像湖水,表层被太阳晒热了,再往里,依旧是凉的,猝不及防叫人冻一下。因此没有要好的朋友,也不需要。他翻开一本伍尔夫写的英文小说《海浪》,专注阅读。 “柯遂。”那几个讨论的同学抱着本杂志过来,带头的是一个叫林旭的男生,兴致勃勃对他说:“这个人和你好像!” 柯遂瞥一眼,是条犯罪新闻,标题浮夸写着:“方氏四公子入狱!曾为争夺产业谋杀亲叔……” 以及永远不会少的桃色传闻:“据说这位风流四少和他年轻的姑母……” “林旭。”其中一个叫于瑶的女生指责他:“你也太过分了,不能说同学和杀人犯像……” 林旭毫无恶意,闻言讪讪道:“你们刚才不都这么说,怎么到他面前就……” 于瑶涨红了脸,正欲反驳,忽听柯遂说:“他是我以前的堂哥。” 几位同学讶异地睁大眼睛。 “啊?”异口同声。 “看不出来。”林旭扫过几条四少荒唐事迹,不止有他,还有这家里其他人,不乏惊世骇俗的事。又看一眼柯遂:“你真是出淤泥而不染啊。” 柯遂没说话。 “那他蓄意谋杀的这个亲叔,也是你的叔叔伯伯?”杂志上写,他给亲叔叔的私人飞机动了手脚,导致坠毁,机上四人全部丧命……这位亲叔叔也绝非善类,林旭补充说。传言他不认生母——一位俏丽的葡萄牙女郎,任由她穷困潦倒自生自灭,年纪尚轻重病而死。 柯遂说:“是我爸。”轻描淡写,若无其事。 几位同学五雷轰顶,急忙和他道歉,柯遂摇摇头:“没事,我和他们早断绝关系了,没感情,现在就我妈一个亲人。” “但在澳门开赌场应该很挣钱,听说那个赌王挣了上万亿呢。”林旭说,语气几分惋惜,几分羡艳。天真的少年并无辨别善恶美丑的能力,只知道那是一笔天文数字,常人不可企及,也难以想象。 “或许吧。”柯遂说:“我更喜欢跟着妈妈。” “我知道。”于瑶说:“你妈妈特别漂亮,上次她来家长会我们都注意到了。” 这话反而让一直神色平淡的柯遂微笑。男孩的面庞逆着晨光,阴影半覆,冰雕玉砌一般,但带着春季似的明媚,尤为好看。 女孩一怔,赧然地扭头离开。围着她的那群好友们甩开柯遂一拥而上,大大咧咧拉着她嬉笑打趣。柯遂垂下眼,收敛起笑容,继续轻轻翻动书页。 棋 柯遂在食堂吃饭时,碰见原来高考班的同桌宋睿,对方兴冲冲朝他挥手,端着餐盘走过来,笑说:“好久不见。”又环顾四周:“都在看你。” 相貌优越的人不论在哪里都是视线焦点,尤其他有异域感,愈发眩人眼目。以前因为柯遂,宋睿被迫陷入这些若有似无的打量窥探中,曾为此苦恼,后来柯遂被调走舒坦了。现在又一次被拽回来,总觉浑身不适,不由暗暗佩服柯遂心理素质之强。 柯遂早已视若无睹:“有吗?” “不少。”宋睿吃一大口饭,含混不清地说:“你走了,大家都说班级颜值水准断崖式下跌,一个个盼着你回来。” 柯遂礼貌回复:“谢谢,不过太夸张了。” “真没夸张。”宋睿说:“对了,我们一直都弄不懂你怎么去国际部了,你成绩不是很好吗?靠高考也能去前三的学校吧。” “我妈想让我出国。”柯遂神情平淡。 “那怎么之前还让你备战高考,不准备出国那些考试?”宋睿百思不得其解:“这不就浪费了两年。” “不至于浪费。”柯遂说:“我准备得来,她也相信我。” “好吧。”宋睿感喟:“幸好你聪明,英语也好。” 柯遂不置可否,他恰巧吃完饭,放好餐盘后,本于同学的情分,坐回去等宋睿。按照往常,他吃饭会给柯黎发张餐食照片——因为严重食物过敏过,她很关心他的饮食。 他草草翻动微信,柯黎并没有给他发任何讯息,朋友圈止步于三天可见。 或许随手能刷到,她偶尔会发自己一些照片,或者一些商业杂志的文章,柯遂都会毫无遗漏地看完、读完。 他刷新几下,没加多少好友,首页都毫无动静,直到终于有条跳了出来。宋睿恰巧瞥见,讶异地啊一声。 “这是谁?”柯遂妈妈他认识,但旁边那男人没见过,他不假思索:“有点般配。” 出于教养,柯遂向来不会让别人抛出来的话落地,以免尴尬,这次罕见地没有搭理。他沉默望着那两张照片。第一张在多年以前,他未曾见过的柯黎,她和贺昀站在一道斜坡上,年轻气盛,当年流行的卷发大耳环,批发的背心。长发松散,像野兽艳丽的皮毛,无视世俗拘束。另一张或许是今天,同样的地点,相似的不可征服的神情,着装不再大胆,但一身锋锐始终未减。 贺昀配了两个字“八年”。 八年瞬息万变,比如他们身后的风景,绿油油的稻田、拥挤破败的城中村,陡然拔起栋栋高楼大厦,又比如一个懵懂的稚童即将变成独立的大学生。但也有些是不会变的,比如同甘共苦的爱人、患难与共的战友,就像他们——贺昀想表达的应该是这样。 “欸等等。”宋睿喊住他:“你怎么就走了。” 柯遂提不起精神继续对话,把手机收到口袋,敷衍了句还有事下次见,转身出了食堂。 这道斜坡是个着名的拍照打卡点,背后是S城一片繁华的商业街区。柯黎对此兴趣缺缺,而贺昀非要在这里停车,拉她摆姿势让司机拍照:“太久没来了,正好留个纪念。” “这个地方有什么好纪念的。” “一点仪式感都没有吗?上次来这里正好是八年前的今天。”贺昀抬眼看她满脸“浪费时间”的表情,自顾自替她回答:“确实没有。” 好不容易拍完照,上车后贺昀背对车窗忙着修图,弄完后献宝一样拿给她看:“多么有意义的一天。”柯黎瞥一眼,问:“你屏蔽了柯遂吗?” “你上次不是说他不在意吗?”贺昀摸不准这母子俩的心思。柯黎语塞,聪明反被聪明误。贺昀说那还是屏蔽一下吧。她靠到座椅,也打开手机看微信:“算了,也没什么。” 她盯着手机屏幕若有所思,贺昀凑过来,看她打开了和柯遂的聊天窗口,不由大倒苦水:“你什么时候也把我的备注改一下?难道一直叫GP(普通合伙人)-贺昀?” “这样比较方便。”柯黎说。她不理解贺昀对备注的执念是什么,总要她改。她的通讯录全都按照项目或者职务、专业分类,后面再接名字,一目了然。 她涉世太早,十几岁就在异国他乡摸爬滚打,一套商业效率逻辑早已在大脑根深蒂固,连同一切社会关系都被和价值利益交换等同,指向她的野心,她的事业。贺昀总觉得她像一个永远奔赴在博弈路上的棋手,整个世界是她的棋局,有条不紊等候她调遣。她所有的柔情,所有的犹豫,所有的仪式感都只给了一个人—— “那你怎么不把柯遂分类进去。”贺昀反驳:“给他备注‘宝贝’,给他置顶,还弄了个合影做背景图——你什么时候学会弄背景的,之前不都说影响你看字吗?” “贺昀。”柯黎觉得他难以理喻:“他是我唯一的孩子。” “对。”贺昀顺势提出要求:“这说明你能改备注,那顺便改一下我的。我要求不高,把GP两个字去掉就好。” “不改。”她的强迫症在柯遂之外大获全胜,坚守底线尤为倔强:“我觉得不够清晰。” “不是。”贺昀叹气:“既然你有例外,为什么不能扩展到我身上呢?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柯黎愣了半晌,勉为其难答应,把他名字前面的GP去掉。贺昀甚是满意,不过片刻,他发现柯黎又在修改备注,凑去一看,阴魂不散的两个英文字母又回来了。 “我不习惯。”柯黎说:“真的很奇怪。” 贺昀:“……” 祷 柯黎好不容易把贺昀的备注改回来,又盯了一阵柯遂的聊天框,毫无动静。 都十七岁了,不用再让她操心饮食和学业,他知道该怎么做。这个年纪的孩子,学会自立最重要。她已尽可能为他安排最好、最正确的前程,也尽可能避免他走上歧途。未来的路是他自己的路,也该他自己来走。柯黎想着没有再询问,放下了手机。 这一放下就是两个月的没怎么联系,其间柯黎给他打过一两次电话,问候几句,柯遂说他很好。随后就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没有什么要紧事。柯遂说,那妈妈我先学习了,那边没有迟疑,也没有留恋,径自挂断了电话。 柯遂捏着手机,听了半天另一边的忙音,仰头躺倒在公寓的床上。世界仿佛也颠倒,从脚下跌到头顶。十二月的S城,天气依旧宛如夏季,日头白灿,光线在眼皮上氤氲浮动。 其实这样至少比当初在澳门好。柯遂想起送父亲棺柩到墓园的那一天,天色阴沉,下起小雨,葡萄牙神父捧着十字架喃喃念着祷词。 他跟在场其他人冷漠地挤出几滴眼泪。流程结束,葬礼完毕,其余亲戚没有闲心管他,行色匆匆谢绝媒体,打伞离去。 父亲死了,他陡然面对前方无穷无尽的自由,却不知该往何处。 总之他不想回家。十四岁的男孩举着黑伞,穿过一列黑衣庄重的人群,走出墓园。附近小教堂还在唱祷,祝福生者与死者。一片灰雾弥漫中,他的视线越过伞沿,撞见一抹艳色,像黯淡的阴雨中骤然开出一朵火花。 谁会在墓园附近穿红裙子? 他好奇,偏头过去,想要辨认她的脸。女人正好抬起头来,视线与他相撞—— 柯遂呆住了。 他怎么可能认不出。他把偶然发现的她的照片偷偷夹在书本里;把她遗留下来的物品,她穿过的衣服、戴过的手表藏在衣柜最深处;把有关于她的所有新闻都做成了剪报。他怔怔盯着她,记忆里搜寻不出来这张脸,但就算再过十年,他也认识。 女人朝他走来,脸上带着笑,轻声问:“阿遂?是阿遂吗?” 他喉咙发闷,目不转睛盯住她,哑着嗓子:“……妈妈。” 他第一次喊出这个称呼。她怔了怔,眼眶湿润,依旧微笑看着他:“走,带你回家。” 柯遂从来没有把澳门当作家,多待片刻也不愿意。他拿上自己的证件,还有收集的她的东西,只装了一个袋子带上她的车。 “没关系。”柯黎说:“妈妈给你买新的。” 她带他去逛街,一件件试穿新衣服。他厌恶和别人产生肢体接触,总是下意识想躲。柯黎不了解,以为他是太久没见害羞,一手把他的肩膀拉回来,站在他面前,忍俊不禁整理他的衣领:“不要乱动。” 他浑身僵直,乖乖站好,女人系好他的扣子,扬起头看他,伸出一只手比对两人的身高:“长得真快,十四岁就比你妈高了。” 她的笑语夹在幽静的玫瑰香水气息里,吹拂到他的脸颊上。一轮玫瑰,他想起车上看到的香水名字,耳尖不自然地红透。 “怎么了宝贝,不要总低头。”她望着拘谨的他,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 他总算抬眼看她,柯黎开朗,鲜活,笑起来整张脸都无比生动,商店灯光下笼罩着接近甜蜜的光晕。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快要无法呼吸,手足无措,深深吐息几下,低声喊:“妈妈。” “嗯。”她随意应一声,一下子松开了他,退后一步,上上下下端详:“不愧是我的儿子,真帅。” 柯黎办事总是有条不紊,井然有序,一步步安排妥当。两人逛完街以后准点吃饭。等洗完澡,她又带他到房间,依旧布置得一尘不染,蓝白色调为主,板正得像所谓的男孩样板间。 唯独格格不入的是床上两只并不崭新的毛绒玩具,一只熊猫,一只兔子,干干净净,但毛色已经泛旧。 柯遂有些诧异,拿起那只熊猫问她:“这是……” “你四五岁的时候我买的。”她说:“但一直见不到你,没有送出去,如果不喜欢丢了就好,太旧了。” 柯遂认真凝视那两只毛绒玩偶,小心翼翼抱在怀里,下巴埋在它们柔软的头顶,对她微笑:“我喜欢的。” 赢 时隔十余年未见,柯黎生涩得像一个才迎接新生儿到来的新手妈妈,要么手忙脚乱,要么用力过猛,然而她一直有百分百的自信——带孩子嘛,跟别的关系没什么区别,只要你不停付出、浇水,铁树都能开花。 而柯遂处在另一个极端,他防御意识太重,程序化手段既是他应对外界感情交流的方式,也是自我保护的外壳,他同样没能习得和亲人正确交流的办法,往往都是将柯黎沉甸甸的母爱照单全收,从不拒绝也从不为难,一遍遍客气地说“谢谢妈妈”。亲密中透出不熟与疏离。 关系的转折或许在一次叫人啼笑皆非的过敏事件。柯黎兴高采烈提着一袋客户送的榛子回家,说S城没有这样的坚果卖,叫他多吃。柯遂眼睛眨也不眨,在她关爱的目光下一口气吃了十来颗,然后—— 他全身突发红疹意识模糊地晕倒了。 醒来后柯黎坐在他床边,眼圈熬得通红,病房灯光下皮肤接近惨白。他一睁开眼,她就过来紧紧抱住他。柯遂茫然失措,伸手抚摸她颤抖的脊背,喃喃喊了几声妈妈。 “宝贝。”柯黎把脸埋在他肩头,闷声说:“怎么不告诉妈你坚果过敏?” “我以为吃一点不会有事。”他有些慌张,觉得自己弄砸了一件事,就会失却她全部的关注,他小心翼翼问:“你会把我送走吗?” “不会。”柯黎震惊于他的疑问,捧着他的脸,不悦地数落:“傻仔,怎么这么想,我绝不把你送走。” 是啊。她绝不会送走他。 柯遂从床上坐起来,拉拢窗帘,将窗外水一样的日色拒之于窗外。 只是送他一个人到国外罢了。 过敏之后柯黎收敛了许多,不会再给他买一些“她觉得他会喜欢”的东西,而是乐此不疲开始和他做一些亲子活动,柯遂也竭力配合,但依旧有距离感——两人都摸索不到原因,但它始终在那里,微妙而尴尬,标志着他们与其他母子非同一般的地方。 柯遂也并不总是将她做母亲看待,故事里的母亲总是温柔的、体贴的,自然而然展现母爱而不为人所察觉,静水流深;而他的妈妈在感情上总是笨拙、迟钝、常常大张旗鼓地犯糊涂,和她在各路新闻报道上杀伐果断的形象简直大相径庭。 但他觉得很可爱。 柯黎在用一种可爱的方式在爱他。 印象里最深刻的还是柯黎报名了一个广告颇多的亲子训练营,旨在“拉近青春期孩子与父母的关系”。结果一到那里全是叛逆期的青少年,又是和父母冷战又是耍泼闹腾,而父母也不顾周围眼光破口大骂,衬得柯遂的温顺和柯黎的大方格格不入,活脱脱一对模范母子。 然而还是有人窥出端倪:“妈,别拿我跟他比,没有人对自己亲妈是这样的。” “你知道个屁,根本没有人家一半孝顺,我要有这样的孩子就好了,唉!” 柯遂与柯黎正在迭千层——他们已经diy了一个蛋糕,放在烤箱里。这个活动是亲子协作做甜点,做得最多的前几名会有奖品。 毫无疑问,柯黎的胜负欲被激起了——她做什么不是第一名?当年打工刷盘子刷得都比别人多出一座小山。靠的正是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不服输,和全身心投入的专注力。别人还在做第一份甜品,她和柯遂已经在做第二个了。 但成功并不会永远眷顾她。在隔壁死小孩说她和柯遂不像母子像老板和下属的时候,柯黎怒上心头,以至于忘了拿手套就去取蛋糕—— 啪的一下,她被烫得撒开手,才出炉的蛋糕以头抢地,瞬间沾满了灰尘。 听见动静的柯遂立刻抬头,走过去察看她有没有受烫伤。柯黎仍然站在原地,指着那蛋糕满脸焦灼:“宝贝,去看看那蛋糕还能不能吃。” “不管它了。”柯遂破天荒没听她指挥,握住她的手腕翻来覆去察看,两只手都烫得红肿,而她仍然左顾右盼其他家长的进度:“继续吧,第二名快超过我们了。” “妈妈。”柯遂正色道:“别乱动了。” 负责人发觉意外,拎着医药箱过来给她涂药。柯遂说我来吧。他肉体和精神都有洁癖,边界分明,早已把柯黎放入自己的领域范围,就像不喜欢别人触碰自己的身体、物品,他同样不喜欢任何人碰她。他拿过冰袋和药膏,垂头仔细冰敷她的手指。等红肿稍微褪去,才涂上一层清凉的药膏。 怕她不舒服,他边上药,边抬眼观察她的表情。他的妈妈依旧在看别人,抿着唇,总而言之是一种不服气的神色,等他涂好药嗖的一下起来又要再战。 “等一下。”柯遂站起身拦住她,无奈地说:“我一个人做吧,你在这里休息。” “不行,我们都……” “妈妈。”柯遂打断她,又握住她的手腕,柔声说:“我一个人可以的,相信我,好不好?” 纵有千万般不愿,柯黎到底还是被他劝住,在旁边看他做。最后的结果是第二名,一小步的差距。柯黎肉眼可见的懊恼,拿奖品都提不起精神。到车上她伸手捏了捏柯遂的脸,低声说:“都怪我不小心,本来可以第一。” “没关系。”柯遂抓住她的手,轻轻吻了下她的掌心: “在我心里,我的妈妈是最厉害的。” “谁也比不上。” 远 临近年末,高叁各班都组织开家长会,早早就叫学生收拾桌椅摆好水,找好地方一边待着。 他们大多跑到天台上,叁叁两两聚在一起聊天,能吹吹风,看日落,底下风景也一览无遗,可以看爸爸妈妈有没有过来。 “我终于看到我爸了。”林旭趴在栏杆上,费力探头往下看:“还有你妈也在。于瑶,你看这是不是你妈?” 于瑶认真辨别:“嗯,是她。” “快开始了,他们差不多都来了。”林旭把头缩回来,看柯遂也聚精会神盯着楼下,不禁问:“柯遂,看到你妈了吗?” 柯遂摇头:“没有。” “她不来了?” “不知道。”天台呼呼的风声中,他的音色听不清情绪起伏:“她说要开会,可能赶不过来。” 林旭很可惜:“不是吧,听于瑶说你妈气场特别强,还想见识一下……等等,这是不是你妈啊?” 柯遂垂眼看去,柯黎正行色匆匆往楼下走,西装都没来得及换,衬衫长裤,身形高挑,气质干练。 她不经意仰头,眯着眼睛,往他们这个方向看。夕照灿然,晚风似水,吹拂过她的长鬈发,万点金辉涌溢,闪跃在她眼眉之间。 柯遂呼吸一滞,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口。 仿佛已闻见她身上幽幽香水味。 逆着光,她应该没看见他,旋即低下头,快步走入教学楼。 只留下林旭一声羡慕的长叹:“难怪你长这么高,你妈肯定一米七。” “一米七叁公分。”柯遂记得准确,他给她量过。 原因是以前她特别喜欢给他量身高,使唤他站在墙边,踮着脚尖标线——哪个父母没这样对小孩过?即使他比她高了,她也依旧执拗地想把错过的补偿回来。 某天她量完,高兴地说他又长高了。柯遂从墙上起来,说我也给你量。 柯黎一面诧异,嘀咕着哪有小孩子给妈量身高的,成年人已经不会再长了;一面自然地靠在墙边,给他递笔。 柯遂上前一步,手指卡在她头顶,延伸到她贴的墙尺上,用笔郑重其事地画了条线。其实一下就能画好,但他刻意拖长了时间。两人相交的眼神、缠绵的呼吸、亲近的距离维持不止十秒,他的阴影将她裹在怀抱。 她就这样小小的、不设防的,窝在他怀里。 他的妈妈。 “好了吗宝贝?”柯黎仰着脸,不明就里问他。 柯遂收回手,退后一步。 “好了。” 家长会一个半钟头后准时结束,有些家长直接带人回家了,有些家长留下来和寄宿或租房的学生聊天——而柯遂并不在此列。 事实上林旭和于瑶也没去找父母:“在家里天天见已经很烦,现在过去又要挨骂。”两人以为柯遂也类似,同仇敌忾,拉着他七嘴八舌吐槽不停。 柯遂心不在焉,偶尔视线游到和班主任谈话的柯黎身上,半晌柯黎结束,过来喊他: “柯遂。” 她已很久不叫他宝贝。 他转过头,也喊了她一句。柯黎走过来,手搭在他肩上,含笑看一圈他周围的同学:“你们都是柯遂的好朋友吗?” 她亲和起来没人不会喜欢,两人受宠若惊,林旭忙点头说:“是的是的,阿姨好。”于瑶用手肘重重顶他一下,笑着说:“叫什么阿姨,叫姐姐。” “没关系,叫阿姨就好。”柯黎说。 柯遂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拽起唇角微笑,给柯黎一一介绍。 “你们都很优秀。”柯黎说:“我之前还怕柯遂太内向了,不想去交朋友。” “没有阿姨。”于瑶说:“柯遂可受欢迎了,情书塞得抽屉都装不下……”话说一半,她自知失言,连忙找补:“不过他一直专心学习,没有贪玩。” “学习之余恋爱其实也没有影响。”柯黎洒脱地说,又转头看柯遂,笑道:“妈妈不是死板的人。” 柯遂以为自己早麻木了,没想到还是感到胸口中了一刀,鲜血淋漓疼痛漫漶。 “嗯。”他淡淡道。 柯黎没和他们多聊几句,瞟一眼手表,说公司有事先走了,下次请他们玩和吃饭。两位小同学惊喜不已,连声说谢谢阿姨。 柯遂亦步亦趋,跟她走出教室门口:“妈妈,我送你到校门口。” “没关系。”柯黎冲他笑:“走几步就到了。” “我也是走几步。”柯遂说:“不耽误。” 柯黎没再推辞,两人走到林荫道上,榕树梢涌上一轮月亮,清辉流泻。四处静悄悄,没有人也没有声音。良久柯黎开口问:“最近在学校怎么样?有什么困难吗?” 柯遂摇头:“都很好。” “我真的很高兴,也很放心。”她凝视前方,眼神很远、很远,远到再也无法将他囊括其中:“你能交朋友,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小天地。” “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短短路程不过几分钟就走到尽头。柯黎转头,对他挥手说再见,一脚跨出校门。柯遂留在原地,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终究克制不住出声—— “妈妈。” 柯黎没有回头。 或许听到,或许并未听到。 她坐上贺昀停驻已久的车,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车门。 吻 贺昀在校门口等了半个小时,从后视镜看到柯黎快步走过来,上车,神色一如寻常冷静,眼睛却微微发红。他疑心是错觉,再定睛端详一会儿,柯黎抬眼凉飕飕看他:“不走么?” “走。”他放下手刹,调整方向盘,随口问:“怎么了?和柯遂吵架了?” “没什么。”她不欲多言,抹了抹眼睛,转头望向窗外。 “柯总。”贺昀无奈地说:“怎么你最近变得这么扭扭捏捏奇奇怪怪了?想你儿子就接他一起回家,这么简单的事不必我说。” “我之前跟你讲过。”柯黎说:“要培养他独立生活的能力,不能像以前一样溺爱。” 这女人就是心狠。贺昀想,不光对柯遂狠,对她自己也是,之前心心念念想带走的孩子说冷就冷,毫不拖泥带水,哪怕根本不舍得。 他叹了口气:“何必急于一时,他才十七岁。” 柯黎懒得解释:“你有孩子就懂了。” 贺昀一愣,无语皱眉。 讲什么鬼话。 他哪里来的孩子? - 柯遂送完柯黎后,回到教室收拾书包,林旭正好也要走。他家和柯遂租的公寓恰好顺路,两人偶尔同行。 几乎都是林旭说什么他应什么,林旭也捉摸不透这位同龄的朋友每天都在想什么。对于他们这样青春期的男生来说,生活简单得一笔可勾画,无非是学习、吃饭、打球。至于柯遂,他练琴之余也坚持天天运动,但从不和他们一起。 不过还有件事,他尚未验证。林旭好奇,忽然压低声音,鬼鬼祟祟问:“你看不看片的?最近看了一部还不错。” 柯遂摇头:“不看。” 林旭吃惊:“什么?!你居然连片都不看?” “嗯。” 林旭死活不信:“是因为你没看过吧,看过的都说好。” “因为看过,所以不感兴趣。”柯遂已经到楼下,对他微笑摆手:“明天聊,再见。” 回到公寓第一件事情是洗澡,温热的水流滑过他的身体,往腿间汇聚而去——这副年轻的、难被理智所控的男性躯体几乎每天都有欲望,但柯遂总是努力忽视,从不自我满足。 性在他的观念里,常常和卑劣、肮脏与恶心相连。初次接触是在九、十岁,家里那位四哥常买大堆淫秽书刊、画册囤在家里,扔放在沙发上,上面充满各式各样搔首弄姿、浑身赤裸的男男女女,摆出极富诱惑力的姿势,或者肢体缠绕着交合。 他捡起来,惶惑看一眼。方四叼根烟,恰巧从他身侧扬长而去,讥笑着说:“鬼仔也会想女人。” 他有些反胃,沉默地把书丢到一边,起身走了。 第二次是在某夜,他睡眠浅,被隔壁房间嘈杂声响吵得翻来覆去,起来走到长廊。那房开了一道缝,愈凑近,愈激烈。男人和女人的喘息蛇一样纠缠,散发着黏腻、腐烂,湿淋淋赤裸裸的欲望,像墙上大片大片洇出的霉斑—— “爽不爽?”是四哥的声音。 女人声音响起,似痛苦似愉悦,辗转着叫他的名字。 柯遂认了出来。 是姑姑。 他记起书刊上那些画面,脸色惨白,再听那声音腹部一阵翻江倒海,只想呕吐。 性和情欲以一种畸变脏污的方式进入他的脑海,想起来,就想把它洗掉。 但它报应般重现在他身上,是某天晚上。柯黎宴后回家,一身红酒甜味,还有玫瑰。柯遂从贺昀手里接过她,关上门。她醺然大醉,大半身体软绵绵压在他身上,脸偎在他泛红耳边,缓缓吐气。 他按网上教程煮好醒酒茶,坐在沙发边,半搂着她,一点一点喂她。 柯黎眯着眼,迷离的目光在他脸上游走。他心跳被她看得乱了一拍,下一秒,女人的手伸过来,轻抚他的脸,捏了捏。 “……宝贝?”她不确定问。 “是我。”柯遂侧过脸,亲了亲她近在咫尺的手腕,蜻蜓点水。女人怕痒,把手缩回来,轻声呢喃:“好像小猫,经常碰我手……” 柯遂眉眼弯弯,紧紧抱住她,垂首埋在她颈窝,撒娇道:“那妈妈也亲亲我。” 柯黎陷于混沌,依稀辨出他的意思。她想起他还是小宝宝的时候总要她亲过才不哭,乖乖在摇篮里睡觉。不由心软,凑了过去,凉凉的、柔软的唇瓣贴在男孩子眉心,轻轻吻了一下。 他好像也喝醉了,脸上涌出一片潮红,身体也变得极其不正常,小腹流转燥热,沸水般翻滚、发胀。 理智轰然碎裂,他几乎凭本能追逐她撤回的唇,婴儿一样焦躁地吮吸、舔弄,她被这灼热的吻逼得不舒服,轻唔一声,转头避开了他。 简单的躲避,柯遂却感到被她遗弃,他再次倾下身,扳过她下巴,不容拒绝地吻住她。 他在渴求她,渴求什么?不是寻常的抚摸,也不是拥抱,亲吻似乎也远远不够,他想要的是交缠在一起的身体、紧密嵌合无法分开的器官,就像那画册上一对对男女一样——他心一沉,惊惧地发现,他在对她渴望肮脏的性。 知道是罪,但他想要,没有道理也没有羞耻心,他只想要她——他的妈妈。 一刹那间,女人柔软的唇仿佛变成了惩罚的利剑,越吻,越绞得他满心作痛。不能再靠近了,柯遂停下动作,绝望中抱她更紧,痴迷地凝视她昏睡的面容,喃喃轻唤—— “……妈妈,妈妈。” 他错了。他快死了。 花 11月,柯遂顺利收到剑桥的offer。彼时柯黎在大洋彼岸出差,打电话祝贺了他。他还想多讲几句,或者和她视频,柯黎说快上飞机了,等降落再聊。但柯遂等到那天——甚至是美国时间的那天结束,她都没有来过电话。 他忍不住开始算今年他们见了几次面,一只手数得过来。平常他在学校,暑假柯黎又调动到海外的分公司。柯遂知道都是借口,但他没有任何立场去追究,这些她早就计划好了,而他也同意,毫无怨言。 十二月,生日那天。其实对他而言一直都不是什么特殊日子,只是一串数字,澳门没人管他,除开在这边两年,柯黎会上心。去年她带他出国滑雪。S城接近热带气候,从不下雪。两个极少见雪的人尚未滑到十米就摔作一团,她先摔倒,他后去拽她。两个人一齐滚到雪堆,激起雪花飞舞,一片耀眼的白茫。 清醒时她正趴在他身上,雪的味道弥漫其间,清冽的、冰凉的。她的眼睛映出他的面容。就这几秒,他们的世界除开彼此,没有别人,仿佛出生以前,他还在她体内一样。 柯遂翻开书本,想今天大概不会出门,但手机猛然震动几声,是柯黎。 他接通电话,柯黎在另一边说生日快乐,又问他想要什么礼物,她快递给他。 “不用礼物。”柯遂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能陪我过生日吗?” 又补充:“如果有事就算了,不用管我,不是重要的事。” 不说话,但也没有传来忙音,他耐心等待,终于另一边传来“好”。 她到底心软。 柯黎开车准时到柯遂学校门口,远远看见他站在花坛边。捧花的少年凝视她来的方向,神情专注,容颜和他手里的白荔枝一样皎洁明亮,温柔静穆。 车慢慢随长队挪动,不到几分钟时间,她已看到好几个人找他说话。到的时候柯黎下车,适逢一个女生找他要微信。 “妈妈。”看见她,柯遂眼睛一亮,声气愉悦地唤她。 要他微信的女生愣住,脸上显而易见浮现尴尬,没说话就低头走了。柯黎莫名其妙想到以前网上看到有人找帅哥要微信,发现他戴小天才手表,旁边还站着他妈,忍不住笑了笑。 笑话虽然是笑话,尽管柯遂早熟,常给人已长大成人的错觉,但他也确实是个没成年的男孩子,依然需要母亲的关注。柯黎怜惜地望着他:“在这里等多久了?” “没等多久。”柯遂敏锐察觉她比之前温和许多,上前把玫瑰花塞她怀里:“这个送给你。” “今天是你生日。”柯黎失笑:“怎么给我送花?” “感谢你在这天生下我。”柯遂认真说:“让我做你最亲近的人。” “乖仔。”她伸手拉过他手臂,将他往车边带:“不过现在最亲近的是妈妈,以后会是你女朋友。” 他脸上闪过霎那黯然,如美玉蒙尘。柯黎移开目光,轻声道:“上车吧。” 爱 上车后,柯黎把玫瑰放在座位间。白荔枝清香馥郁,即刻充盈弥漫到整个车厢。她喜欢玫瑰的气味,香水不知道用掉了多少瓶。但制作过程再繁琐、原料再昂贵的化工产品,总是不及新鲜的好闻。柯黎深深吸一口玫瑰的气息,偏头看柯遂,他正在摆弄手机,删掉了好几个微信好友。 “为什么把这些人都删了?”柯黎问。 “她们刚才加的我,没有认识的必要。” 柯黎挑眉,像听见某件稀奇的事情:“那怎么不当面拒绝?” “不想跟她们起纠纷,现在删了也不用解释。” 不想加就不想加,为什么要解释?柯黎想不通,干脆把这件事归结为“柯遂是一个有礼貌的好孩子”。 她看他接连删了不少,终于忍不住说:“有些人可以留着做朋友,深入发展也不是不可以。我在你这个年龄已经谈第二任了。” “当然,我建议你还是在学校里谈比较好。” 柯遂放下手机,问她为什么。 “都是第一次谈恋爱,可以一起慢慢摸索,相互之间都有新鲜感。”柯黎说:“如果年纪差距太大,你送的花她不知收过多少束,讲的话她不知听过多少遍……因为谈恋爱做的事本质都一样。像你贺叔叔经常玩的那些花样,我都看腻了。” “嗯。”柯遂垂下眼睫,眼睛淹在浓长的睫毛里,看不出神情。 “那妈妈。”他抬眼看她:“你也看腻了我送的花吗?” “你是我的孩子。”她偏头朝他笑:“和那些男人怎么能一样。” 柯遂不作声。他伸出手指,于花枝重迭遮掩之下,轻抚那些娇气脆弱的花瓣,忽觉它远非买的时候那样美丽。 车停下,开到海鲜酒楼,一层琳琅满目摆放蓝色水族箱,装满各色活鲜。柯黎跟迎宾说了几句,又回头看他:“贺昀说这家味道不错,你过生日,他请客。” 柯遂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哦,贺叔叔也在。” “嗯。”她步履轻快,走在前头,说这是给他准备的惊喜。柯遂侧首,看走廊玻璃门上倒影,确认表情算正常,快步跟上她,说谢谢妈妈。 到包厢,打开门,柯遂才知道她说“惊喜”的确切含义。里面并非贺昀一个人,还有他换班前后关系不错的几个同学。少男少女们青春热情洋溢,立刻从座位边上跳起来,给他送礼物祝生日快乐。 年轻人相互间打交道看着就可爱,柯黎自觉站到边缘,微笑望着被簇拥在中心的柯遂。等他们消停,她抽出几张电影通票、剧票、游乐园门票……一一摆在桌上,说:“下午这些地方你们都可以玩个够,晚上再回家吧。” 小同学们叽叽喳喳喊谢谢阿姨,满屋欢笑声与热闹。柯黎摆摆手,说你们好好玩。 又叮嘱柯遂:“公司还有不少事,我和贺叔叔先走了,晚上来接你。” 柯遂没说话,半天说出个好字。柯黎放下心,转身欲走,手又被柯遂拉住了。 “怎么了?”她关切地问:“喜欢这里吗?” 柯遂眨眨眼:“喜欢。” 她的手开始往外抽,他垂下眼睛,慢慢放开,在她指尖抽离之际,无意识又握紧。 但只抓住一抹虚空。 大中午路上车水马龙,车流挪动缓慢。柯黎和贺昀都饿得饥肠辘辘,索性路边麦当劳打包汉堡炸鸡对付一餐。 “柯总我真感谢你。”贺昀阴阳怪调地说:“海鲜大餐变成穷鬼套餐,多呆一个小时会死是吧。” 自知理亏的柯黎啃着汉堡,默不作声。 贺昀被她一番操作砸得头昏脑胀:“你怎么不陪你儿子过生日?下午公司明明没事。” “他就应该多和同龄人在一起。”柯黎说:“我们不适合在那。” “我发现你就喜欢一刀切,都说了养孩子跟拉投资做生意不一样。”贺昀没想到他一个未婚未育只谈过一次恋爱的人居然有天教人育儿:“青春期敏感一点的小孩都受不了——别拿你作比,我活这么大就没见过几个你这样天生适合上班的。” “我明白。”柯黎做出一个制止他继续锐评的手势:“如果他不开心,我不会勉强他。” “他太懂事了。”贺昀叹气:“不开心怎会让你知道。” “但他的世界不能只有我,这不……”柯黎咽下最后两个字,只觉喉间微涩,贺昀疑惑地望着她:“‘不’什么?” 柯黎转移话题:“我想让他拓宽社交圈子。” 贺昀无奈:“好吧,反正他现在还不是我小孩。” 争执就此结束,柯黎无言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那应该怎么办?” 贺昀开车,左顾右盼来往行人,提议道:“再问问你以前那个心理咨询师,专业人做专业事。” 柯黎皱眉。两年前,她看和柯遂关系从疏远变作密切,于是跟咨询师协议提前结束。现在看来,似乎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她打开微信,翻到通讯录一行“LPC-韩凝”,点开会话框,两年前的聊天记录依然保存。 她当时不仅要书单,还什么都问。韩凝耐心解答,每天给她布置一些小任务——譬如第一条,是学会喊宝贝。她起初觉得拗口肉麻,后来私下反复练习,接到柯遂轻松说出这个称呼时,连自己都惊讶。 “爱并不简单,相反,爱和努力密不可分,是需要习得的能力。”韩凝告诉她:“你爱他,但不知道怎样去给予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毕竟十几年没有见过面了。” 努力,是她最不缺乏的一项品质。在柯遂的事情上,柯黎相信她已经拼尽全力,但两年后再看,不仅不尽如人意,而且面目全非。 她静静翻动那些聊天纪录,心口猝然一痛。聊天框按退出键,柯黎闭上眼,脱力靠到座椅上。 雨 柯黎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就算公司没事,她也跑去转了一圈,又到书店买了几本心理学书籍,上车回家。 晚上才接柯遂,时间尚充裕,柯黎遂将车停在小区另一头,抱着玫瑰和书下车,走路回去。 没走几步,小路另一边忽然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柯黎抬高遮阳伞,正好和柯遂打了个照面。 两人面面相觑。 ——不是,他现在不应该和朋友在电影院、游乐场或者公园出现吗?怎么会在这里? 柯黎满头雾水,正准备问,又想起来按照她对柯遂的说辞,她现在也应该在公司,而不是家附近。 她尴尬立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当两难之时,柯遂上前一步,打破这僵局:“我帮你拿书吧,东西太多了。” “没关系,我自己拿得动。”柯黎一手捧花和伞,一手把书往怀里夹得更紧——然而话音方落,有两本书沿着她手臂缝隙滑溜溜掉到地上。 柯黎:“……” 柯遂唇角扬起,显而易见被她逗笑。他蹲下来,打算帮她捡。柯黎想起来,连忙弯腰抓住他的手臂:“等一下!柯遂……” 他的手微微一顿,正好落在标题大写的“如何治疗恋母情结”上。柯黎心头一紧,却看见他若无其事把书阖上,将两本迭在一起,站起身。 “那本也给我吧,妈妈。”他指了指她怀里遗留的书,温和地询问。 她怔了怔,抬眼看柯遂的表情。他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很难辨出愤怒、难过,亦或是痛苦。她以前担忧他年纪小小就学会藏心事,不论想什么,脸上总是静若平湖。现在倒隐约庆幸,伸手给他递过去。柯遂接好,走在她身边,心照不宣地不再出声。 彼此心知肚明,又何必戳破?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路上,小区临海,四周虽被楼房包围,仍闻潮浪喧嚣。阳光依旧灿烂,但柯黎抬头,天空已被大片大片浓黑的积雨云占据,五光十色的雨丝泼洒在附近城区,渐往他们飘来。 太阳雨。 脸上渐渐蒙了水,她扭头看柯遂:“带伞了吗?” 柯遂摇头。 她把伞递到他头上,挡住斜飞的雨:“那你拿着。” “不用了。”柯遂把她的手推回去:“我不打。”说完他快步往前走,鬓角迅速被雨水淋湿。他在心里默数:“叁,二……” 没有“一”,柯黎在身后喊他:“过来吧,我们一起。” 不到叁秒。 柯遂唇边掠过一丝笑意,转过身,走到柯黎高举的伞下。她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扯出纸擦拭他脸上、发上的雨水,皱眉道:“也不怕感冒。” “淋一点雨不会感冒。” 她仰头看着他,动作不停,但放轻了:“你两岁的时候淋了雨,一直发高烧,怎么输液都不好,我当时很难受,觉得自己也快死了。”她说得郑重:“要爱惜自己身体,知道吗?” “嗯,我知道。”柯遂侧头,将脸颊一边贴在她手掌,乖顺至极。少年精致的面孔犹如杰作,上帝心情最好的那天捏就,带着她的影子,也像他生父,只是更贴近亚洲人长相。她恍惚一瞬,撤回手说:“走吧。” 离家还有一段距离。阳伞太小,两人不可避免挤在一起,裸露的手臂摩挲交迭,气味与呼吸都近在咫尺。男孩子进入青春期,和母亲本不该有这样过于亲密的时刻,柯黎以前不懂分寸,现在知道其中利害,宁愿淋雨也不想和他这样贴着。 她思绪太乱,扫视周围绿阴阴的灌木丛,差点没有注意脚下。一只手应时伸过来,牢牢锁住她前倾的腰,把她拉了回来。 “小心台阶。”他平稳度过变声期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温润干净,仿佛洗过雨的草木。 “嗯。”柯黎应道。 他的手放上她的腰后就再也没有松开。那是一双适合弹琴的手,白皙修长,骨骼优美,自然贴合她腰间微凹的曲线,契合到如同与生俱来。 算了,马上就要到家了。 她懒得计较,抱紧怀间的白荔枝,免得它被雨水凋零,丝毫没有发觉她也像玫瑰被他拥在怀中,倾斜的伞挡去四面八方的苦雨。 雷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家,天光晦暗,客厅漫着潮湿阴凉的气息。柯黎独居惯了,从不觉得自己住有多冷清,不过多出一个人的存在、他的呼吸和脚步声,心里倒凭空生出温暖。 是因为血缘吗?毕竟柯遂是她唯一的孩子,仅存的亲人,由她的血和骨创造生出的存在。 但孩子生出来,并非从属于父母。相反成长是长出羽翼飞出巢穴的过程,就像她十多岁已然在英国靠自己的双手生存,她的孩子足够优秀,理应和她一样。不能因为不舍把他留在自己身边。柯黎理所当然想,一会儿吃完饭就送柯遂回学校。 她拆开白荔枝外面的包装,将它插在沙发边的花瓶,芬芳涌溢。她转过身,看柯遂在关阳台上的门,头发一滴一滴往下淌水,肩膀也被泼湿了大片。 她后知后觉,自己身上都没怎么湿,连忙去拿毛巾和干净的上衣给他:“快擦一下,头发和衣服都湿成这样了。” 柯遂转过身看着她,手一动不动:“你帮我擦好不好。” “不行。”柯黎立刻否决:“自己擦。” 他不肯接,她也向来不是容易妥协的性格。彼时窗外有风涌入,吹得他打了个寒战。柯黎眉头轻蹙,脸上闪过一丝心疼。 自己生的,能拿他怎么办? “低头。”她不自然地说:“这样站着妈妈怎么给你擦。” “又不是不知道自己长得高。” 柯遂弯了弯嘴角,俯下身来,仰面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睫缀着水珠,活脱脱一只淋了雨的流浪猫。 柯黎展开毛巾,裹住他毛茸茸的脑袋,擦拭他脸上的水,动作温柔而细致。 很久没仔细端详,他又长大了。不像记忆中的小团子,依偎在她胸怀间。脸颊完全褪去孩童的圆润,轮廓清晰。鼻梁和嘴唇像她,眉眼像他爸爸。 浓秀的眉,温润的眼。 柯黎一向喜欢漂亮男人,很难说嫁给他爸除开为了报答借资创业之恩,还有些许是因为被那张脸蛊惑。 实在太赏心悦目。 擦干脸上和头发多余的水珠,柯遂得寸进尺,把衬衫脱了。柯黎皱紧眉,声音有些冷:“柯遂,又胡闹什么。” 他简直胆大包天。 太不像话。 “你以前也给我擦过。” “你也知道是以前。” “但是你说过。”柯遂轻声,语气委屈,又像撒娇:“你一直看我是小孩,那现在和以前有什么区别。” 柯黎语塞,她说不过他,有些气闷地把毛巾怼在他胸口,低声数落了句:“生你就是来讨债的。” 还没讨够。柯遂心里想。 年龄渐长,对她的占有欲和渴望与日俱增。他贪婪地想要把她全部占为己有,她的身体,她的灵魂,她的情欲她的爱和她所有的视线与关注—— 就像人和神越亲密,就越想亵渎神。 对此一无所知的柯黎依旧垂着眼,拽着毛巾给他擦拭手臂和躯干。他全身上下无一处她没见过,本来就赤裸裸地从她体内生出——但小孩和现在的他怎么一样?手下的肌肉漂亮分明,少年人的身体修长而纤瘦。 他的身体怎么这么烫,体温高得能熨人。 脑子乱糟糟,她到底也是个完全性成熟的正常女人,尽管竭力控制,呼吸仍不自觉紊乱。 柯黎屏息,防止气息洒在他身上,手挪到他小腹,正准备继续擦上面的水渍,忽然发现昏暗的光线下,他裤间突兀的隆起。 母爱的行径因为他的异状顿时堕变成情欲的前戏,心跳乱了半拍,随即更快更蓬勃地鼓动。柯黎装作没看见,草草擦干净剩余的湿润,抬头看他。 柯遂的眼睛简直没有一刻从她身上挪开过,融化在黯淡的雨光里,看不出其间流转涌动的,是何种情绪。 对视的瞳孔映出两人相似的面容,她的目光有一瞬与他黏连如蛛丝。柯黎转开眼,轻咳一声,嗓音变得沙哑,催促道:“擦好了,快把衣服穿上。” “嗯。” 骗来的温存转瞬即逝,也难以挽留。柯遂悄无声息走到沙发边,捞起衣服套在身上。一声惊雷滚过,电光轰然炸开,照亮阴暗的客厅,余音阵阵。 响声过后,他听见脚步声,回首一看,柯黎正在换鞋。 “妈妈。”他问:“你去哪里?” “找你贺叔叔。”她头也不抬,看都不看他一眼,拎起雨伞出门: “晚饭自己解决,回来送你去学校。” 色(H) 柯黎驱车到贺昀家,提前发过消息,他已经洗过澡,松散披着睡袍,半敞开露出健硕饱满的胸膛——男人和男孩在肉体上究竟不一样。 她也没客气,直接过去吻他,手抚摸他的胸肌和腹肌。手里的触感和方才若有似无的触碰截然不同。这满足直白明了,目的清晰,杜绝所有暧昧与混乱的可能性。 总不至于负罪。 两人亲吻不停,从客厅转移到卧室床上。贺昀轻车熟路解开她的衣裤,一边抚弄她身体,一边不正经坏笑:“今天这么饥渴啊柯总。” 他挑开她内裤底部,手指抚揉软绵绵的阴户:“都回家了还要来找我……欸?”他疑惑地并拢双指,插入湿滑的甬道:“好多水,是不是来之前偷偷看A片了?” “居然不带我一起看,吃独食是吧?” 柯黎被他吵得心烦,脚轻轻踹一下他手臂:“废话怎么这么多。” “还不是因为你色。”他俯下身,轻咬她的锁骨。 “直接进来吧。”她催他。 “嗯,反正你这里都不需要前戏了。”贺昀轻笑,打开她的腿,趴在她身上沉腰耸入。 进入的那刻,他观察到她有一瞬恍惚,若有所失望着他身后的墙。贺昀本想打趣,但她下体紧紧夹着他,逼得他咬牙,流了一背的汗。 她今天怎么回事。 才插进去就不停吸,活色生香的穴肉将他性器绞杀。 他缓了口气,整根推满她甬道,不急不慢动起来。 身下的女人释放天性,两条腿藤蔓似的缠着他腰,热烫的脸磨蹭他脖颈,伸出舌头轻轻舔舐他的颈动脉——这女人连勾引都高高在上,纡尊降贵的施舍,只是让他更卖力地服务。 不幸的是,从小到大没吃过苦,被人捧习惯的贺昀偏偏就好这口,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每当她或面若冰霜,或志得意满地一次次经过他办公室门前,身姿娉婷,拂漫香风,他就已经决定服膺于她裙下。 “快点。”柯黎懒懒地说:“到叁十岁就干不动了?”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生气的男人变得蛮横起来,玩命的力道和速度,发狠般在她腿间肏进肏出,橡胶套在两人性器间的罅隙苟延残喘地叽叽响叫,带出她体内快感一样蔓延的淫水。 大脑跌入空白,柯黎这才感觉灵魂的缺失被填满,不是这块拼图,但足以避免失控的罅隙越扩越大。 发烫的硬杵接连不断往柔嫩之处捣,贺昀粗喘着垂头看她,女人的下唇鲜润欲滴,咬在贝齿之间,呻吟声露骨而热烈:“……贺昀,揉我前面。” 羞涩这个词与柯黎无关,她想要什么都直接说,大大方方去拿,从不羞羞答答拐弯抹角,做爱亦不例外。少女时期或许不一样,可惜贺昀没见过。他依言照做,两指捏着勃发的阴蒂打圈揉。性器深埋其中的阴道开始受惊猛颤,他欺身上前,碾着女人略微浮凸的敏感区域狠撞数下,感受花穴哆嗦着开始喷水。 高潮降临的眩晕感持续数秒,柯黎闭上眼睛。快感后身上汗意变得瞩目,仿佛淋了一夏的雨。 贺昀从她身上起来,摘下避孕套,打结丢到垃圾桶里。又上床温存地抱住她,爱抚她丝绸被下细滑芬芳的肉体。 有段时间没做了,贺昀想。大概——在柯遂回来之前,他们做爱还很频繁,她想要,他就给,全无保留地给。她情感淡漠,彻头彻尾的逐利动物。性欲却沸腾,身体极为敏感,稍加挑逗就爱液潺潺,床上床下人前人后的冷热反差令人着迷。有时他们下班直接锁办公室门,上衣都不脱就开始抽插运动,真跟疯了一样。 据说女人和孩子呆久了会分泌催产素,减少荷尔蒙,乃至于性欲骤降。贺昀笃信科学,那段时间柯黎很少找他,他就用手草草解决。 不过柯遂后来到学校附近租房,两人性爱频率并未跟着上涨。 幸好他也不是无性不欢的下半身动物,相互陪伴已经足够亲密,足够温暖。偶尔来这么一场酣畅淋漓的性事也不错。贺昀想着便低下了头,亲吻她汗湿的脸颊。 梦 柯黎走后,柯遂躺在沙发上看雨。下半身的热度始终没有退去,他无意识伸手撸了几下,终觉兴致乏乏,放弃抚慰。 最初他对柯黎没有性欲。记忆里找不到她的影像,她更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梦里的她在阳光下,面容模糊,但发光,说接他回家。他奔向她,惊怯,又欢喜,她却总是在触碰到的一刹那消逝。 他醒来,午睡的房间只有他一个。下床,到门外。那些所谓的“亲人”相处总是客气疏离,算计都掩藏在人后。常有人死了,或者入狱,为权,为利,为名。他也伪装,沉默而无害,站在边缘的角落,冷眼看他们明争暗斗,从不参与——除非父亲不如意,拿他撒气。 后来跟她回家,青春期,梦也开始变。 她的身影变得具象化,晴天变成雨天,最无邪的变成最堕落的。 妈妈不再站阳光下等他,而是坐在他膝上。没有太阳。窗外密雨接近紫色,将楼房与灯光全部隔开,世界在雨中安静,变成孤岛。放眼望去,只有云雾,像罪人的流放地。 他们用不同姿势缠绵,是两株见不到光相互吸取养分的藤蔓。他肮脏的器官总是深深埋在她体内,本来是她一部分,依然是她一部分。 一开始醒来,罪恶和恐惧远胜快乐,到后面,他时而自我厌恶,时而理所当然认为,感情如若到达一个至高点,那就是一致的,譬如亲情与爱情,本来就没有分别,并且高于道德。 为什么她的身体不能属于他,只能属于那些外人?明明他们最亲密,原本一体,他从头到脚都是她生出来的。 她的,她的,全是她的。 他不自慰,精液靠梦遗排出,早晨内裤上总是一片湿濡的白浊,散发腥味。一开始也是看外面没有动静才去洗,直到被柯黎发现。 那天她应该烟瘾犯了,凌晨跑到阳台上抽。柯遂以为没人,拿着内裤出门,正巧与她在走廊撞到。 “宝宝。”她诧异地唤他:“没睡好吗?周末这么早就起来了。” 柯遂摇摇头:“上厕所。” 她轻轻噢一声:“那你手上抓着什么?厕所里不是有纸吗?” 他耳根泛红:“没什么。” “真的吗?”她走过来:“让妈妈看看。” 他挣扎了一下,破罐子破摔把内裤递给她,立在原地隐晦地观察她的神色,同时发觉一阵卑劣的快感——这是因为她射出的液体,袒露在她面前。 她起初惊讶,随后无比正常地微笑:“你长大了。” 柯遂没说话,略低了低头,她拍拍他肩膀:“没必要害羞,学校应该都说过吧。” 柯遂一愣:“学校没有教过。” “真的吗?大陆没有性教育?”她震惊:“所以你什么也不知道?” 他想了想,说:“生物书教过生殖器官,但我不知道……”他目光投向地上:“具体怎么交配。” “这样不好。”柯黎评价:“难怪总听说未成年堕胎。” “我在英国上课做的笔记还在,可以送你。” “嗯。” 他跟她到书房。柯黎的书籍笔记全都按照时间和类型归类,这本她中学时期的笔记压在最下层,他帮她把那一堆书全部搬到桌上,在一边看她找。 她穿吊带睡裙,桃红颜色。有些人常常诟病她缺乏审美,除开商务的黑白灰就是这种高度饱和的颜色,停留在上世纪的时尚,她依旧我行我素,又不靠外形吃饭。 但他觉得这些颜色很符合她,昂昂然的美。黎明黯紫色的光线下,她肌肤呈现出丝绸般的质地,波浪形长发披肩。他在一旁无声凝望着她,把她置放在整个画面的中心,仿佛一簇聚拢的火焰。 是他梦里最鲜艳的,桃红色的云。 直至她回头,朝他招招手。 “找到了。” 他走过去,手越过她的脊背搭在桌子另一边,下巴搭在她裸肩,将她的身形笼罩在怀抱里。 他知道,十余年的空白常让她误以为他依然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来不及竖立边界。而他则在母子亲密的幌子下无法无天,肆无忌惮。 不论他做什么都是对的,因为是孩子,所以享有其他男性没有的豁免权。那些过分的亲昵,污秽的暧昧,全都只是依恋和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她果然毫无察觉,翻动书页,跟他言简意赅介绍安全措施、性同意等主题,丝毫没注意他已然迷失在她发丝和脖颈散发的气息之中,一边唾弃自己,一边暗自沉迷。 “喂。”她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问他:“听见说什么了吗?” 他陡然惊醒,摇头:“太远了,我看不清你写的什么,还在看。” “凑近一点。”她把笔记本抬起来。 有了理由,他逼得更近,脸贴脸,几乎是耳鬓厮磨的模样。 “我刚刚和你说,有女朋友一定要戴套。” “我不想交女朋友。”柯遂说。 “那你怎么解决需求。”她仿佛认为,男女之间的关系就是交换价值的利益伙伴——交换情绪价值、性价值、金钱,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自慰吗?” 他声音渐渐低下来:“……我不会。” “难怪你要洗内裤,太麻烦了。”她说,又安慰他:“没事,比弹钢琴简单。” 他踌躇,终于哑着声问:“那妈妈……你能教我吗?” “手把手不行,你是男孩子。”她并没有给出他想要的答复:“我给你找几个青少年科普视频,国外这种有很多,你一看就会。” “嗯。” “稍等。”她打开电脑,开始检索,自动进入了工作模式。 他依旧盯着她,忽然想到一些荒唐的画面,再次弯下腰,将脸埋在她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