鹞子哥没有留下来陪我,嘱咐了几句后便匆匆离开,去追寻我师父,他神色之间也隐隐有不安,似乎急着要和我师父商量些什么。
这自然与阴人客栈发生的惊变有关系。
我也不是个傻子,能猜到这事很大,不过我现在就这么点能力,事大事小对我而言没太大区别,反正都不是我能独力解决的,因此也没太大压力,反倒是自打见到摆渡人,我心里就隔三差五总想到稚娘。
那个在光雨中翩翩起舞的女子,真的是给了我有生以来最大的震撼。
“记住,我叫望卿,广川信都人,希望你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我,我们……有缘再见。”
我神思飘忽,喃喃自语,重复着她崩碎前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脑海里她生前的倾城模样与死后支离破碎的狰狞面孔来回交替着。
“你说啥?”
摆渡人嚷嚷一句,将我惊醒,一抬眼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凑到我面前,黝黑的脸膛子皱纹深刻,拉的近了能看见沟沟壑壑里还堆砌着积年老泥,再加上破屋里呆了好几天,身上还沾着一股子怪味,十分辣眼。
瞬间,我脑袋里的画面感稀碎,立马往后退了退:“别靠这么近,咱俩没那么熟。”
“哟呵,还嫌弃上我了。”
老家伙撇了撇嘴,许是我师父走了的原因,一下子变得格外的奔放,仰面靠着山神爷的供台,脱了鞋子就抠脚,跟酸菜坛子打开了似得,漫不经心的说:“也不知道前阵子谁被阴差撵的跟条丧家犬似得,还得抱我老人家的大腿才保住一条狗命?小子,我跟你说,入了这行啊,就讲究不了干净喽,脏点安全,没听说过一句话么?身上有味,狗嫌鬼不爱,果真遇着个老鬼想吞你的精气,那也得它不忌口才成。”
我说要不是惦念着你救过我一命,老子趁着你睡觉那会儿,照太阳穴上一棍子就敲死你个老东西了,荒山野岭的,找个破山沟子一扔,谁会记得这世上有你这么一号人?哪还轮得着你在这说我忘恩负义?
我也没工夫跟他扯那些歪理,真脏成他这样,我宁可被鬼吸成人干,当下一摆手,开门见山道:“陶望卿,也就是那只画罗刹,她说有一张画遗落在了你这里,让我来找你要。
而且,她散去之前说有一件事情让我找你办,你知道是什么事。”
老家伙一听这个,立即坐了起来,不再吊儿郎当,就跟头一回认识我似得,斜着眼从头到脚打量我,一遍接着一遍,然后沉默了下去。
我被他这姿态弄的心里不踏实,忍不住追问道:“陶望卿说的画呢?合着你个老东西该不是给丢了吧?”
“抵押之物,怎么可能会丢?”
老家伙一下子变得深不可测了起来,理了理乱糟糟都粘巴在一块的头发,一张脸立即贴了上来,恨不得直接怼到我脸上来看。
这老家伙的眼睛只有眼白,没有瞳孔,凑得这么近,眼皮子忽闪忽闪的,怪渗人的。
我再次往后撤了点,蹙眉道:“有话就直说!”
“别说话。”
老家伙低喝一嗓子,吓我一大跳,还以为他瞧出什么问题了,倒是真不敢动弹了,任由他近距离的瞅来瞅去,瞅的我浑身发毛。
随后,老家伙对着右手大指头“呸”的吐了一口吐沫,紧接着就朝我人中摁了过来,指甲老长,缝里全都是黑泥,我又心下好奇他到底在干什么,不肯动弹,直到他大指头戳上来,我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有点意思,看来那姑娘还挺看重你。”
老家伙指甲在我人中掐了七下,这才收回,轻叹道:“脑门顶着凶咒印,有孤魂野鬼日夜惦记着你,这是阴债,你欠了人家的,迟早找你清算,寻常人惹上这咒印,只怕都得哭爹喊娘,你有你师父,应该是没事儿,可陶望卿这事情,你如果沾染了,那因果可就大了,这也是阴债,而且是最深的阴债,是要纠缠一辈子的,你真的想清楚了?”
他说的凶咒,应该是最早我跟着我师父镇压戕魔时候留下的。
最开始的时候我额头还有青气,不过后来就消失了,这阵子我朝不保夕的,他如果不提这事儿,我都快忘记了。
想来,他也是拿咒印跟陶望卿的事儿做个比对,告知我严重性。
这算是善意的提醒,不过我想都没想,便说陶望卿对我有恩,如果不是她舍命保我,兴许我早就死在吕梁山那条老阴沟里了,做人自私点没错,但不能做白眼狼。
说完,我狠狠擦了擦人中,口水是没了,可味儿是留下来了,而且怼在了个鼻孔上,一呼一吸全进去了,对老家伙刚刚积累的那点好感立马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是条汉子,难怪陶望卿那闺女最终把这事儿嘱托给了你,那闺女和我认识多年了,我很了解她,性子里倒是倨傲,还从未见过她托付谁呢,包括我,多年来数次想要张嘴,最后又憋了回去,可能觉得我不靠谱,扛不到最后吧。”
老家伙冲着我竖了个大拇指,这才从山神爷的供台下面掏出一个包袱,从中取出了一卷画,用红绳捆绑着:“哝,就这个。”
我半信半疑的接了过来,打开画卷看了一眼。
然后……我立马合上了。
这画中的女子自然是陶望卿,只见画中的她笑靥如花,不可方物。
只是,这画赫然正是她赖以成名的那幅画,当年她的灾难,也正是来源于此!!
这幅画……竟然保存下来了?
略一思索,我大概明白了,当年昭信害望卿,理由便是望卿不守妇道,与画师私通,给广川王刘去带了绿帽子,这幅挑战世俗的画,在当时看来,可不正是不洁的最佳证据么?昭信自然不会销毁。
“你怎么还随身带着?”
我看了老家伙一眼,有些狐疑。
对方正襟危坐,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陶望卿不会魂飞魄散,这幅画就是她的根底,她既然托付给我,我自然得为她好好保管,若是丢了,那不是坑害她呢吗?”
他说的义正言辞,可我却愈发狐疑。
“你是被人从阴人客栈里赶出来的,那么多妖魔鬼怪索命,你还能顾得上这个?”
我斜眼瞅着这老东西,越看越不正经,揶揄道:“好嘛,老东西,我算是明白过来了,敢情你丫该不是挂在床头每天看吧?”
“我都一大把岁数了看什么看?”
老家伙暴躁起来,吹胡子瞪眼,差点跳起来跟我拼命,末了狠狠一推我:“咱说正事,你难不成不想知道陶望卿到底嘱托了你什么事儿?”
一提这个,我不再跟他扯皮,收好画,安静听着。
老家伙语不惊人死不休,直言道:“她是让你帮她找她的轮回身!!”
“轮回身?”
我失色道:“她的魂儿不是在画中呢么?又没有去阴司投胎,怎么可能会有轮回身?”
“画罗刹怎么形成的?”
老家伙说道:“阴魂怨气过大,天地不容,五雷轰顶,只余一缕残魂遁出,因人间有她的肖像为祭物,接引残魂躲了进去,后世之人睹物思人,加持念力,使其复出,是为画罗刹!”
我还是不大能理解。
“说白了,画中的,只是她一缕残魂!!”
老家伙耐着性子解释道:“她还有一大部分魂魄被五雷轰顶留下了,偏偏,据我所知,那部分魂魄因怨气过大,雷霆都没有将之磨灭,竟然幸存了下来,不过被抹掉了怨气,最终被接引进了阴司,残魂送进了轮回!!”
残魂轮回?
这是新奇事儿,我还从未听说有人三魂七魄不全还能轮回的呢!
“可不是嘛,她这事儿我经营阴人客栈多年,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听说!要不是我家主人此前怜悯她的际遇,为她偷偷查看了阴司的生死簿,这事儿注定就是一桩悬案,谁也不知道有人的残魂还能在五雷轰顶之下幸存下来!”
老家伙长吁短叹:“只能说,她的怨气太大,天难灭,地难葬!不过,打那以后,她就生出了心思,一直要寻自己的转世轮回身!”
我询问道:“那……这个残魂轮回,什么后果?”
“先天缺魂儿呗!”
老家伙道:“都说了这是头一回听说这种事儿,那轮回身究竟是个什么样,谁也说不好,不过肯定跟正常人不太一样,过的会很可怜,这先天就缺了东西了,你想想,能好吗?”
我琢磨了一下,好像也是这么回事,便问道:“只是找轮回身吗?”
“没那么简单!”
老家伙撇撇嘴,说道:“找到了她的轮回身,你总得让人家的魂圆了啊,要不你不是白找了?”
我一阵头大,茫茫人海找个人,这得多难?而且,还得把残魂给送回去,这更让我没了方向,于是就虚心请教老家伙,果真能找到的话,咋个圆法?
老家伙说,圆魂儿,得分两步。
须知,陶望卿的魂魄一缕遁入画中,一缕进入轮回,分开千年之久,这是前世今生的碰撞。
画中的魂,是她的前世,当世的人,是她的今生。
想合在一起,首先你得把前世的因果了结了。
望卿上一辈子被烹杀剁成肉酱,但那昭信太毒,仍旧不肯放过,可能请术士对望卿的尸体做了手脚,但究竟是怎样的手段,老家伙也不知道,他说望卿能感觉得到,自己的尸身生生世世被镇压,昭信这是在告诉她,哪怕死了,事儿也不算完。
化解这种事儿,恰恰就是礼官的擅长。
陶望卿找上我,也是有这个考量。
所以,我要做的第一步,便是首先找到望卿上一世的尸身,破解掉术士给她下的手段。
这是化解前世。
化解了前世,便是将前世魂送入今世身,让陶望卿圆魂儿,这一步不算难,上辈子了结了,隔阂就没了,我师父知道该怎么做。
“这便是陶望卿一直惦记着的事。”
老家伙轻叹道:“其实她心里早就不恨了,可惜昭信不放过她,她也说了,上辈子已经够可怜了,如果不能怨魂,那她的轮回身就要生生世世的苦下去,她不想这样。”
我一摊手:“可是,这轮回身让我到哪里我去找嘛?”
“不要急,总能找到的,世间没有两朵相同的花,却总会有相似的花,一花凋零一花绽,哪怕轮回千百世,你若有心,总能认得出。”
老家伙徐徐说道:“我们阴人客栈,收天下奇魂,我家主人以前就说过,若说奇,陶望卿可以说是阴人客栈里的第一奇,他曾经研究过不止一次,得出结论,残魂轮回,做不了畜生,只能是人,而且,一定离另一缕残魂不远,会本能的靠近自己的另一缕残魂。
这一条,我家主人根本不敢告诉陶望卿,怕她离开,做出冲动的事情。
如今你知道却也无妨了,须知,阴人客栈,居无定所,飘渺不定,这幅画放在阴人客栈里,陶望卿的轮回身难以靠近,可如果你日夜揣在身上,或者放在家中,总有一日,她会找来。
记住了,世间没有相同的花,却有相似的花,你只需找相似的那一朵,即可。”
他说了这么多,都是阴人客栈里的秘密,殊为难得,我起身立即朝他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欲走。
“救人不难,圆魂不难,难得是过天道那一关,此事绵延千年,一饮一啄,怎知不是天定?”
老家伙犹如喝多了一样,在我身后悠悠说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千年前的一缕残魂,却逃过了五雷轰顶,天难灭,地难葬,此人必不在五行之中,有所残缺,可能算是好事,兴许是天妒,更有可能是……天忌!
如今,你若是帮她圆了魂,后果难测,她有没有事我不知道,但此事是你一力促成,苍天之怒,必应在你身上。
小子,你……受得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