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跪着的高力士,惴惴然再说:“陛下,群情如此,老奴请……”
“力士,局面如此,先是宰相,再是贵妃及……”
“陛下!”韦谔忽然大声叫出:“臣请陛下割爱!”
这一声很洪亮,截断了皇帝的声音,李隆基显然是说:先是宰相,再为贵妃,又及于皇帝。而韦谔则以大声来阻断皇帝最后的一句话。
高力士立刻领悟,此时若然有一语侵及皇帝本身,那末,叛兵叛将必会因势而弑君,情势显然,军士们的行动的最终目的,是对付李隆基。长久在帝位上积累的声威使兵将们有所忌惮,但一旦有了提示,就无法收拾,如今,他们的观念中,以保全皇帝为主,这目的是否能达到虽无把握,但总要竭尽所能地去做的!于是,高力士及时高亢地说:“臣请皇帝陛下顺应四军将士所请!”
李隆基全身抖动,促迫地吐出:“贵妃在深宫,又怎知宰相反,此事与贵妃何干?”
“陛下!”高力士一面叫,一面暗做手势,但皇帝没有看到他的手势。
此时,外面又有喧哗声,次席宰相韦见素头上包了布,血迹斑斑而入,龙武军大将军和两位将军也跨进了一步,形势无疑已到了最后的关头。
皇帝看到韦见素包头布上的血迹而惊悸,同时也有着新的愤怒。
高力士不明白韦见素的意向,不让他发言,急说:“臣请陛下赐贵妃死,以慰将士!”
“陛卜”杨贵妃上前,她看出自己已无生望了,便自行请死,但她在激动中,欲扑向皇帝,侍女连忙拉住她向后退。
“陛下,龙武大将军及四军将军已尽力慰抚,但众怒难平。”韦谔在看到三位武人已到亭门,时机急迫,先用话来稳住首要的将军,随说:“诸将士已诛丞相,贵妃自不宜侍奉左右……”
“贵妃无罪啊!”皇帝忽然如吼地叫出,声音很凄厉,每一个听到的人都有凛然之感。
“陛下,贵妃诚然无罪,但将士已杀杨相公,贵妃仍在陛下左右,陛下审思,将士岂能心安?臣以为,今日之事,只有将士安,陛下亦安——”韦谔朗朗地说出,他和高力士配合得很好,都着力于保全皇帝。
杨贵妃刚才冲前时被拉住向后,已退入内间,此时,她静了一下,向张韬光说:“你去说,我以一死殉国!”
张韬光应了一声,迅速出来,跪下,大声说:“陛下,奉贵妃谕,愿以死殉——”
“张韬光!”静子忽然冲动了,大喝着:“贵妃无罪,你胡说——”她直向前:“对犯上作乱者……”
高力士紧张了,一个暗示,内侍们把静子拖向外面。同时,他把握了张韬光的一句话,立刻向皇帝说——他的话声被外面巨大的哗叫所掩盖了,皇帝似乎也说了话,同样无人听清,但外面的哗呼只一阵,又低下了,于是,高力士起身,向着亭门说:“皇帝陛下徇将士之请,赐贵妃杨氏死!”
高力士的声音才歇,韦谔已一跃而到亭门外,促说:“大将军从速传谕!”
他说了,不等陈玄礼有反应,立刻大叫:“皇帝陛下徇将士之请,赐贵妃死!”
这是不容人们有思考余地的引发性的呼叫。陈玄礼和两位将军步下石阶,相应叫出:“皇上赐贵妃死!”
陛下的郎将与校尉早已刀剑出鞘,闻声,转身向广场,也转达了这一项皇命。
老迈的高力士,又已及时冲出亭外,一手握住陈玄礼的臂肘,向下走,同时招呼两名将军,又向身后的内侍做了手势,接着,急促地说:“玄礼,陛下圣明,诸将士应呼万岁!”他说出,率先而呼,韦谔和诸内侍也高呼,迫使阶下的将军们随着高呼万岁。
这是有巨大感染力的呼叫,兵将们有不少人在茫茫中也发出了高呼。
在里面,皇帝已冲入了内亭室,他不顾一切,张臂抱住了心爱的杨贵妃,泣不成声。
待死的时间已迅速过去,死刑判决,无可避免了,杨贵妃也定神了,她自制着说:“陛下珍重,尽量设法求自免——”
“陛下,你好忍心!”谢阿蛮已不顾君臣之礼,大声说。
“阿蛮不可!”杨贵妃扶定皇帝,再说:“三郎,我了解情势,人生百岁,总有一死,我不怨……”
“玉环,我不忍心,我四十多年为天子,竟不能保全……”皇帝哭了。
“三郎,我了解,你自行珍重……”杨贵妃的声音低了下去,面对死亡,人人都会有惧怯心的。
一瞬的默然——千秋万世之间的一瞬间!
外面呼万岁的声音此起彼落,渐渐宏壮,而高力士满头大汗地进入,向皇帝和贵妃说:“老奴罪通于天,陛下,时机稍纵即逝,贵妃,皇上力所不能及,贵妃请自便……”
杨贵妃吐出一口气,脱开了皇帝的怀抱,她在心酸中,依礼跪下:“陛下,臣妾长辞——”
皇帝不忍看,不忍听,背转身,身体已无法直立,两名内侍尽速扶掖,不让皇帝倒下去。
高力士不敢耽误时间,擅自命令:“请奉贵妃入佛堂——”
杨贵妃已起身,苍凉地看了高力士一眼——刚才,她更衣时就着人去佛堂,准备礼佛的,料不到在一转眼之间,自己的生命会在佛堂中结束。
“备帛,送贵妃大行——”高力士硬起心肠,又擅自代皇帝发出命令。
内侍们都在哀切中,且也都明白情势的紧急,忍痛抑悲,搀扶着贵妃向佛堂走。
移动的声响似乎使皇帝自梦中惊醒一般,他叫出:“玉环,玉环……”
高力士连忙阻止皇帝。
杨贵妃听到这绝望的叫唤,但没有回头,她的双腿僵硬和发软,本身已无举步的能力,只靠两边挟扶的内侍牵引着向佛堂。
马嵬驿的佛堂很小,只有一丈七八尺阔,二丈七八尺深,前面部分,有一丈多深的外堂。用短栅分开,佛堂也照例有后进,也有丈余深,但帷幔已拉上,自侧面进入的杨贵妃,看不到后进。
佛堂短栅外的前进,已有二十名内侍面向佛堂门外而排列,门口左右,有四名备刀的内侍肃立。
当杨贵妃自驿亭侧门进入佛堂西侧门时,正堂的四名执事内侍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声——内常侍骆承休自佛堂中向外行,排列的十二名内侍分两边退开,空出中间,约有六尺阔的地位。骆承休走到佛堂的山门外阶上,朗声宣布:“皇帝赐贵妃杨氏死,缢杀!”
在佛堂中,内侍扶着杨贵妃,礼佛,拜罢,使她的身体转而向外,山门外阶上挤立着十来名军官,左右和后面,又有三四十名叛兵在,他们看到了杨贵妃,看到两名内侍将帛套向她的颈项!
但是,只一瞥之间,外进和内堂之间,短栅上面的帷幔,被徐徐放下,里面,有一个人尖锐地发出命令:“行刑——”
“贵妃!”几名侍女同时发出了尖叫。
“绞!”有新的命令发出。
有一个尖锐的女人呼叫,有动乱的声响——佛堂外进和山门外的人都屏息着,静,可怕的森肃的静——“再绞……”
帛束紧绞着贵妃的颈项,没有呼叫声了,但有动乱的杂声,虽然不响亮,但外面的人都能听到,他们也看到帷幔的颤动……细碎和扣人心弦的骚动中,也有内侍用力的哼喝声——忽然,有好几个女人的号哭尖叫声同时发出……
凄厉地哭叫贵妃的尖声,传出很远很远——帷幔掀开了,一名内侍走出来,向外跪下,前面的十二名内侍又退向两边。
又有一名内侍走出来,那是张韬光,他和泪宣布:“贵妃气绝——”
在这一声宣布中,帷幔揭开了,高力士自驿亭侧门进入,出门口,人头挤挤,看着里面。
杨贵妃已躺在地上,四名内侍,两人仍然手执束帛,两人伏在地下,另外,又有两人跪着,一手按死者之肩,一手捏着帛索。
高力士喝令松帛,随着,他以手试了死者之鼻,便大步向外,说:“陈大将军诸位,请入——”
陈玄礼和四名将军入内,但他们止于短栅之外,看着平躺在地,双眼翻白,舌头伸出的被缢杀的贵妃。
跪在地下的两名中使,倾听和检验受死刑者的口鼻,再转身向外同时宣布:“贵妃气绝!”
陈玄礼垂下头,四名相随的将军,又看了一眼,也垂下头——此时,山门口的两名内侍高声传播:“刑验,贵妃气绝——”
“玄礼!”高力士森肃地叫了垂头而立的龙武大将军一声。
陈玄礼悚然,转身,四名将军退一步,也随着转身——他们已迫使皇帝处死了贵妃,验看不是他们的事,他们已看了,虽然相距颇远,但对于贵妃之死,这已是非法和逾越的事,再逗留着看一具贵妃的遗体,自然更加不当了。这些人虽已做出了叛乱之事,但传统的观念仍在,因此,他们迅速地退出。
在山门前,高力士充满了感情,以激动的声调说:“贵妃已死,诸君请传令将士归队——”
陈玄礼低应着,偕四名将军出去,他们也向将士们宣布了贵妃已经气绝。
高力士走一步下阶,他的亲随兵校也在附近,他以手势指示,有十多人齐声高呼万岁,把兵器放下而跪伏下去。
于是,附近的兵将们也照样地做了,七八百叛兵齐呼万岁而跪伏下去。
高力士向陈玄礼说:“此地不宜留,我们去见皇上——”
佛堂的山门与驿亭的正门相距极近,高力士说了,匆促地先行,很快就入了驿亭。
皇帝掩面而坐——人们叫贵妃气绝的声音,呼万岁的声音,他都听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