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衍的手中,捏着他的那封辞呈。
当着夏原吉的面,道衍捻动手指,直接将辞呈撕得粉碎。
“道衍大师这是何意?”
夏原吉没有掩饰自己的神情,只是疲惫地问道。
“你还不能走。”道衍把辞呈扔进纸篓,缓缓道。
“为何?”夏原吉苦笑道,“这个位置,谁来坐都差不多的,郁尚书如此,夏某也是如此。”
“不一样。”道衍摇了摇头。
“哪里不一样?”夏原吉问道。
道衍微阖的三角眼睁开,缓缓道。
“你是姜圣的学生!”
夏原吉心里一咯噔,但还是镇定道。
“道衍大师,你不妨把话说的再明白一点。”
道衍颔首,看着他认真说道:“姜圣至理,所传者不过寥寥几人,此乃千万中无一的天大福泽,你夏原吉便是其中之一。”
道衍质问道:“而你夏原吉,身为户部尚书,又通经国济民之道,可有幸学了姜圣的大道,不惜福,也不思造福苍生,反而心生退意,自甘堕落,浪费了有用之身,你便不觉得惭愧吗?”
“姜师讲的是至理。”夏原吉神情黯淡,“可是靠听这几节课,夏某还是救不了百姓。”
“听几节课做不到,跟在姜圣身边学呢?天底下再厉害的学问,再多的道理,依照你夏尚书的天资,多学多想,也该学会的。”
“至于救百姓,靠的又不是你一个人,你以为姜圣两个月后出狱,是为了做什么?”
夏原吉只道:“姜师,难道不是还不知晓这一切吗?”
“他已经知道了。”道衍冷声,“或者说,起码知道了一部分。”
“今天夏尚书便已露了馅。”
夏原吉愕然:“此话怎讲?”
“姜圣天资何等惊艳?学问横压当世,见识更是看透古今,从你化妆进入诏狱的那一刻,你就已经露馅了。”道衍淡淡说。
夏原吉回忆片刻,方才蹙眉问:“道衍大师的意思是,这节课,本来就在姜师的计划之中?姜师已经感到了警觉,所以才会用二皇子可能听不懂来做试探?”
道衍微微颔首,继而说道:“姜圣有一个堂妹,一直在老衲的暗中监视与保护之中,上次,她因假冒国债被骗,去寻姜圣诉苦了.当然,坑骗她的人,已经死在了被倭寇所屠戮的‘宁波商队’里。”
夏原吉站起了身,脸上的神色开始变得严肃。
“所以,这都是道衍大师的计策?”
“总该推一把让他慢慢了解的。”道衍无惧夏原吉的目光,只道,“难道你想看着姜圣出狱后识破这一切,变得无所适从,亦或是心生愤怒吗?”
夏原吉抖了抖身上的衣袍,身居高位多年所养成的官威,亦是从肢体动作和神态中流露了出来。
“你不该安排姜师的命运。”夏原吉的言语中已经没有了敬称。
“老衲没有安排姜圣的命运。”
道衍垂眉轻语:“姜圣这种人,只要让他看到能改变这世间不公的希望,他就一定会踏上那条路。”
“对于心怀伟大理想的人来说,那条路,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致命也是最诱人的毒药。”
“老衲只是让姜圣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不至于出狱时感觉太过突兀。”
如果在今天以前,夏原吉一定会对道衍所说的这些嗤之以鼻。
然而当夏原吉从那恐怖的【绝对理性】所构成的冰冷数字世界中脱离出来,体验了那种是天地万物为刍狗的无情之感,便产生了深深地恐惧和懊悔。
所以,夏原吉信了道衍所说的一切。
夏原吉相信,如果姜星火看到他能让世界变成一个他理想中的样子,那么姜星火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只为实现那个理想。
毕竟,姜星火是真的不怕死!
而之所以在诏狱中摆出那副姿态,夏原吉认为,只是姜星火看不到改变世界的希望罢了。
就如同夏原吉之所以递交辞呈,也是因为看不到真的能让税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希望一样。
而现在,道衍的一席话,又给了夏原吉希望。
如果未来大明的经国济民和税收,可以在他夏原吉的手上实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哪怕一点点奠基,能给这个未来打下基础,夏原吉都觉得,自己所作所为的意义是值得的,自己也愿意为之付出。
可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夏原吉便是心头一颤。
夏原吉极为严肃地质问道:“道衍,你到底想做什么?难道你想”
后面的话语,夏原吉万万不敢说出口了。
“不。”
明白了夏原吉的忌惮,道衍给出了令他放心的答案。
道衍的答案,果真让夏原吉松了口气。
道衍双手合十,嗓音沙哑地说道:“老衲想做的,仅仅是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竭尽所能地帮助姜圣开辟那条万世之路.这条路,在未来的数百年内,都与皇权并不冲突,相反,而是互有裨益。”
这句话,让夏原吉解除了大部分的顾虑。
只要不跟皇权产生冲突,不违背夏原吉的原则,那么,夏原吉觉得自己可以继续听一听道衍的想法。
夏原吉抬起头看向道衍,干脆问道:“打算要我做什么?”
道衍笑了笑,干枯如树皮一般的皮肤上,露出了深浅不一的沟壑。
“夏尚书,我们追随姜圣的脚步,一起来改变这个世界吧。”
夏原吉沉默片刻,问道:“怎么改变这个世界?”
道衍的心中早有腹稿,径直说道。
“推翻理学,释放被束缚的思维。”
“弘扬姜圣的‘科学’,竖立真正的万世之基。”
“殖民海外,为华夏文明在世界岛战争中取得先机,建成日月不落的大明帝国。”
“提高大明的制造力,让百姓不再受饥寒之苦,让普通人也识得起字,看得起书,明得了道理。”
“最后,真正建立一个‘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大同社会。”
夏原吉的脑海里,仿佛出现了这样的画面,税收,不再是冰冷的数字与货币,而是以无数人之力汇聚成江河海洋,继而泽润万民。
或许,这才是税收的真正意义。
或许,这才是这个世界该有的真正未来。
可夏原吉还是忍不住说道:“我们不可能看得到那一天了。”
道衍随之点头,却大笑道。
“可这才是永垂不朽的意义啊!”
“我们的肉体终将陨灭,但我们为理想所创造的一切,将与世长存!”
道衍严肃而认真地看向夏原吉问道。
“夏原吉,你愿意与老衲、与姜圣,一起踏上这条道路吗?你要想清楚,一步踏出,便要面对世人汹汹非议与卫道士们的口诛笔伐,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道衍复又说道:“可夏原吉你有家有业,又身居尚书高位,乃是文臣之极,与老衲和姜圣这种孑然一身倒还不相同.若是你心中并无此意,老衲今日权当没有来过便是了。”
夏原吉张口欲言,却吞了回去。
心中无数念头闪过,沉默几息间不知想到了什么,夏原吉反而重重点头。
夏原吉轻声对道衍说道。
“那从此以后你我,便是同路人了。”
第163章 普通人的改变
东郊大祀坛周围皇庄的官田,此时已是一片生机勃勃。
除了生长期需要三个月的荠菜,其余诸如小油菜、油麦菜、苋菜、青蒜等蔬菜,在这两个月间早已被大规模栽种,并且经过数次大型施肥和灌溉,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沃土。
如今已经过了农忙季节,虽然还有些事情要做,但却足够百姓们忙碌到中午就可以收工。
此时的农村里没有太多的娱乐项目。
吃饱喝足后,男人们会坐在田埂边打马吊(马吊是明代开始流行的纸牌游戏,源自宋代叶子牌)或者唠嗑儿。
女人们则是聚集在家门口的水塘旁洗衣裳、纳鞋底子,聊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碎嘴话。
而孩童们则是在土墙围成的院落里嬉戏追逐玩耍,不时传来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爹!”
当一个同样是租种官田的佃户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他的孩子们便立即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询问着:“爹你怎么现在才从镇子上回来?姐姐还以为你又跑到镇子上耍钱了呢!姐姐说你要把我们给丢了!”
孩子他娘也跟着凑趣道:“就是啊,当家的,这都大半天没见伱回来了,你该不会把咱闺女给忘了吧?”
她说完话后,孩子们顿时起哄似得哈哈大笑起来。
孩子他爹被众人调侃的满脸通红。
随后瞪了孩子们一眼:“胡咧咧什么呀?我啥时候再耍过钱?啥时候丢下你们了?再瞎编乱造可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了!”
孩子们见状,赶紧闭住嘴巴,不敢继续取笑。
“当家的,我听村南头的李婶说,今天在码头那边,来了好多的大船!人人都在传,说是皇帝派去海外的官差,把制造化肥仙丹的材料给运回来了!以后大家都能使上化肥仙丹了!”
孩子他爹这才重新看向自己的妻子:“媳妇儿,你刚刚说什么?我不是听岔了?”
孩子她娘白了丈夫一眼:“你耳朵真背了,刚刚明明就是我在说,皇帝派去寻仙丹材料的船回来了!”
孩子她爹挠挠头,憨厚地说:“我说孩子他娘,你胡扯什么呢?化肥仙丹是咱平头老百姓能使得上的?现在这都是皇庄才能用得上.炼制化肥仙丹的两位道门真人,听说把炉子都给炼废了好几个了!”
“哼!懒得理你!爱信不信!”孩子她娘将手中洗完的衣裳扔进盆子里后,便转身走进屋内换衣服去了。
孩子们嘻嘻笑着,也相继跟了上去,留下孩子他爹独自一人站在原地,只有大女儿还蹲在他身边。
孩子他爹望着妻子离开的背影,摇摇头苦笑道:“唉,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娶了这么个脾气躁的婆娘,能咋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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