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得从盐法开刀。”
姜星火沉吟片刻,问道:“此前要调查的数据,都查到了吗?”
绕来绕去,这么大一个窟窿,核心还是在盐法上。
夏原吉自然清楚姜星火今天前来的目的,事实上,对于姜星火身上的压力,他是感同身受的。
变法到了如今的阶段,说什么都没用,只有把成绩做出来,才能击溃一切阻碍,继续推行下去。
夏原吉放下茶杯,把桌子上的纸在旁边的火盆焚烧完,一边烧,一边回答道:“查到了,前代的这些东西不好查,都分门别类放在另一处连通的屋子里了,姜师且随我来。”
两人来到了户部的另一处临时存档的地方,这是一个三间的屋子,中间隔断被打通了,里面不同的架子上放着密密麻麻的文书,而从桌子上的帐本和算盘来看,此前应该有不少人在这里工作。
事实上也是如此,户部动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来清点此前的盐税数据,为的就是不打无准备之仗。
想要对盐法动刀,想要摆平这些被开中法养出来的怪物,光是把早就烂透了的验证衙门做些外科手术式的除贪是没有用的,必须要从根源上整治。
而姜星火一贯施政的态度,就是那套“无调查勿发言也”,先把事情的事实研究清楚,然后再说怎么动手。
夏原吉拿出整理好的数据结论,挨个解释给姜星火看。
“宋朝巅峰人口过亿,每年盐产量大约在10亿斤左右,两宋最重要的盐产地是两淮盐场,这跟大明是没有任何区别的,而且由于两宋始终控制着两淮流域,直到南宋灭亡前夜,两淮防线都没被蒙古人突破,而宋朝时期,两淮盐场的盐产量占到全国的二分之一左右,按《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绍兴二十七年的记载,淮南产盐就达到380万石(宋代度量衡1石=120斤,约合4.56亿斤),而根据《宋史·通货志》记载:盐引每张,领盐116.5斤,价6贯.也就是说当时宋代的盐引,一引是116.5斤,跟一石区别并不大。”
“那宋代的盐税收入是多少?跟人口一样,也按峰值数据来算,这样方便等比例带入到大明来估算理想数据。”姜星火敏锐地捕捉到了问题的关键,问道。
“宋神宗的时候,宋廷官盐把盐引卖给盐商,一引价格不变,还是6贯钱,但是盐税达到了1200万贯,也就是卖出了200万引,大概是卖出206万石。”
“不对。”
姜星火先打断了夏原吉的话,捋了捋思路。
“按理说,北宋的盐产量一年是800万石,约合10亿斤,而北宋人口1亿,每人每年食盐用量大概10斤?”
“不到10斤,产量一直是富余的。”
夏原吉解释道:“《管子》上写得明白,‘齐人食盐之数,一年丈夫五升少半,妇人三升少半,婴儿二升少半’,这是春秋战国时候的事情,但齐国是产盐大国,而且盐食用量的变化始终不大,即便有上涨,北宋也最多每人每年7斤。”
嗯,按照度量衡来换算的话,齐国的一升约等于200毫升,齐国的食盐标准也就是男人6克、女人4克、小孩不到3克,现代世界卫生组织提倡的饮食健康标准也是每人每天6克。
而每人每年7斤盐,是按10克每天的标准来计算的,北宋时期能不能有这个标准尚且存疑,所以只能按最多每人每年7斤来计算。
“那也就是说,北宋人口1亿,每人每年7斤,年耗盐量7亿斤,而产量是10亿斤。”
“不对,还是不对!”
姜星火重新计算了一下数字,根据盐税收入,反推出来的卖出的盐的数量是206万石,也就是2.47亿斤,而实际上的耗盐量小于7亿斤,但再怎么小,中间还差了4亿斤左右的盐,而且这里面是有官府盐场产量的。
如果按2.47亿斤来算,肯定是不够北宋1亿人口消耗的,这点盐连维持身体基本所需都不够,而北宋的人口数字是没问题的,卖出去的盐也是有数的。
“所以说北宋有六成的盐,是私盐,而且私盐是大量由官盐流出的,也就是官盐开采以后,没收上税,变成了私盐流入市场,满足了百姓的食盐需求。”姜星火算出后说道。
“没具体的记载,这种事情没法统计,但是从数字上来推论,应该是如此。”
夏原吉点点头,接着对比起了现在大明的盐产量。
“大明的比较好算,因为太祖高皇帝全面禁止私盐的原因,目前朝廷每年发放的盐引是200万引,每引折盐300斤,所以盐场每年的盐产量是6亿斤,这个是非常清晰的。”
姜星火又问道:“需求量呢?大明每年实际消耗的盐是多少?”
这个问题同样不难,夏原吉答道:“按照洪武二十六年那次的人口统计,大明总人口6054万人,如今过去了十年整,算上自然增长和战乱损耗,应该还是在6000万左右,每人每年同样按7斤盐来算,需要4.2亿斤盐。”
这样看来北宋年耗盐量7亿斤,而产量是10亿斤;大明年耗盐量4.2亿斤,而产量是6亿斤。
也就是说,食盐产量比实际消耗量大一截是正常现象。
夏原吉点点头,然后继续说道:“接着说盐税,北宋官盐的盐税收入是1200万贯,假设铜钱价值不变,按现在的银价(1两银子=1200文铜钱)折算,基本相当于现在的1000万两白银。”
这个数字相当惊人!
北宋的商税收入此前明确过,约合760万两白银。
而盐税收入,则高达1000万两,这还是官盐只占市场流通四成的情况。
如此一来,也就不难理解北宋岁入1亿缗钱是怎么来的了。
“大明的盐税,换算成白银,大概每年250万两。”
“所以,这个数字无论怎么看,都是有古怪的。”
这里的古怪,不是指的私盐问题,事实上私盐这东西,光靠制度是无法禁绝的,姜星火说的古怪,是刨除私盐后的事情。
既然每人每年的盐食用量是一样的,北宋1亿人口,大明6000万人口,而北宋盐税收入在官盐只占市面流通量四成的情况下,达到了1000万两,大明如果同样官盐只占市面流通量四成,那么合理的税收,应该是600万两,但如今实际上只有250万两。
——剩下350万两差在哪了?
只要解决盐税的问题,那么姜星火面临的赌约难题,自然迎刃而解。
这里面有两个变量有可能导致数字的差异。
第一个是官盐占市场的比例,第二个是每斤盐在北宋和大明不同时期抽的税是否相同。
但就“官盐占市场比例”这个问题来说,大明是禁绝私盐的,而且官府严厉打击贩卖私盐的情况,虽然私盐交易屡禁不止,但再怎么说,就算是比烂,也不可能官盐仅仅占市面交易的四成份额,实际上情况,大明的官盐应该占到了五到六成,也就是说数字不仅不该下降,反而应该上升才是。
但这么算,差异越来越大。
“大明怎么抽盐税的?”
这个问题,作为户部尚书的夏原吉自然门清儿。
“大明每斤盐朝廷抽税,只比北宋要少一点,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问题似乎陷入了死胡同。
市场比例高,抽税一样,根本解释不了为什么能差出350万两之巨的盐税收入。
开中法吗?
不,不完全是。
大明为了防卫北元对中原的袭扰,在边境部署了几十万兵力,但由于边境距离大规模产粮区太远,为了解决后勤补给的困难、减轻财政负担,采用甩包袱的开中法。
开中法确实是消耗了盐引,商人将粮食运往边塞地区来换取盐引,然后去朝廷指定盐场换取盐,再在固定范围内进行销售,通过将食盐的贩卖资格下放,促成食盐的商品贸易。
但不管怎么说,实际支出盐引的,大头还是在两淮盐场,这部分盐引算作朝廷抵扣给商人运粮费用的,但绝对不会高达350万两白银。
为什么?因为每年通过开中法,给北边运输的粮食数量是固定的。
开中法末梢的晋商,负责向大同、居庸关等几大边关要塞提供粮食,获得河东盐池的盐引,以及两淮盐场的盐引,每年通过商屯和运输,大约是500万石米。
姜星火在常州府,是扮演过米商来暗访当地的粮食盗卖案的,很清楚按照大明现在的物价,一石米的价格大约是240-250文,也就是约0.2两银子,每年朝廷通过开中法,为了给边军运输到位500万石米,米价运输前是100万两白银,运输后折算成盐引,大概是200万两左右。
是的,千万不要按什么10石米运到北方,路上要吃9石米来算,这是战时标准,而开中法解决的是北方数十万军队的日常开销,选的是最便于朝廷的经济方案,朝廷才不管开中法的商人怎么运输你就是不运输,就在军营旁边种田我都不管,只要你把500万石米送到边境就行。
你以为商人真的是千里迢迢运粮?
商人才不傻呢!
现在晋商都是直接在北地屯田种粮食,然后数量不够的,才从南方海运过来,人家自己都不用漕运,知道海运损耗极低。
这种屯田+海运的方式,让晋商运输给边军的米价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大约在0.25两白银/石的样子,然后再把盐引一卖,晋商自己根本不管分销之类的,就是把盐引过一手卖给盐产区的商人,每年就是数十万两白银的利润。
所以,即便是按照最谨慎的估计,在官盐占市场比重四成(实际上大约五六成)的情况下,依旧有高达150万两白银的盐税收入,不翼而飞了!
“还剩68万两的缺口。”
姜星火看着最终算出来的数字,喃喃自语。
夏原吉算了笔帐:“别的地方都不用管,只要把产量最高的两淮盐场的盐税整顿清楚,把这朝廷发盐引该拿的税钱拿回来,最起码70-80万两白银的盐税,是能追出来的,作为额外收入,补充到约定的210万两里面。”
姜星火理清楚了210万两税收的全部构成,此时终于定下了决心。
现在仅仅把盐政衙门抓一些人的打击力度,还远远不够。
“所以,伱们是自己找死啊接下来,就要好好算算过去的帐了。”
第440章 蛀虫
《永乐新政纪事本末·盐法改革》:“当我们客观地评价一段历史时,我们可以发现,尽管明朝的洪武皇帝真诚地想为其臣民谋得更大的福祉,可显而易见的是,他在开国时所制定的种种政策,如果将时间线拉长,在政策的长期成效方面,可谓是与其本意截然相反。
在姜星火所发起的改革之前,朝廷无力解决财政上的窘境,因为盐法涉及的利益是如此之重大,任何对现有盐法制度的改变,显然都会遇到极大的阻力,基于各种理由,朝廷没有意愿进行变革,文官士绅们的唯一共识就是坚持‘成宪’,也就是洪武皇帝最初的决定。”
——————
“150万两?好啊,好得很!”
奉天殿内,与会群臣鸦雀无声。
“砰!”
朱棣狠狠地砸掉了手边的茶盏,怒道:“废物!都是一群饭桶!朕养了你们这帮蠢货!帐面查不出来,算数不会算吗?还要国师亲自算才能找出问题?!”
盐税这种东西,从帐面来看当然是毫无问题的,人家根本不做两本帐,直接就天衣无缝了。
可惜姜星火和夏原吉的计算角度不同,是直接把宋朝的盐税数据翻出来,然后等比例去计算的,根本不按盐务衙门的帐走。
既然抽税比例基本一致,官盐市场占有率更大,那么我直接按宋朝的数据,乘以0.6(宋朝一亿人口,明朝六千万人口),得出来的就一定是应收的盐税。
应收的盐税减去现在实收的盐税,再减去因为开中法兑换盐引而减少的盐税,那就是被贪墨掉的部分了。
无论你怎么做帐,做的再巧妙,再严丝合缝,也没法规避掉这个漏洞。
这就是数学的魅力。
那么这么久了,没人发现这个问题吗?
当然有人,但发现的人,要么位卑言轻不敢说,要么利益相关不能说。
所以也就成了一些关键人物那里心知肚明的秘密。
朱棣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朱棣原本以为盐法虽然水深,但最多也就是十几万两的规模。
毕竟之前李景隆管着银课时候捞的那些,朱棣是一清二楚的,整个大明的银课,都不见得能捞出来十万两白银。
朱棣跟他爹朱元璋不一样,对于文官贪墨,并非是一点都忍受不了,在朱棣这里,只要你能干活,只要伱拿的不是很过分,他都是能容忍的。
但没有想到,光是两淮盐场,被贪墨的就是以近百万两白银来计算。
而且,这是每年!
大明开国三十多年,在盐法里,总共被吞噬掉了多少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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