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个“考满制”有一个小小的问题,那就是周期有点长.因为需要九年的时间,所以对于一些不太称职的官员,不能及时进行调整,就需要有一个制度来给考满制打补丁。
京察制,应运而生。
而京察就是对全体京官德行和能力进行的考核,所谓选贤用能,罢黜庸才,就是这个道理。
当然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后来就慢慢变成了不同派系之间党同伐异的工具。
“你呀,赶上好时候喽。”
前礼部侍郎董伦,主持了辩经擂台赛后,已经有大半年没抛头露面了,一直窝在家里。
屋子里的炉火烧的人暖熏熏的,董老头靠在椅子上,脑袋顶上就是朱元璋御书的“怡老堂”三个大字,跟丹书铁券似的。
“那是、那是。”
看着老恩主手上时不时抬起来的玉鸠杖,如今已经贵为鸿胪寺卿的解缙,脸上满是堆笑。
其实解缙真想说“狗屁好时候,这是老子拿命换的”,但他不能说。
宦场上就是这样的,在退下来的老上司面前,真别摆谱,不然传出去名声就毁了,老头说啥就听着,毕竟一年也就逢年过节这么几回过来装装样子,只要不是极其过分的话,有什么不能容忍的呢?
更何况,董伦对解缙是真的有大恩,
当年解缙年轻气盛,跟都察院的二把手右都御史袁泰结了仇,然后就被老朱放归乡里,令其在家著作十年才能拔擢使用,而十年之期未到,老朱就宾天了,袁泰这时候也已经死了,解缙琢磨着跑回南京重新弄个官当当,结果被袁泰庙堂遗产的继承者给弄了,以其“赴临非诏旨”的原因,贬谪到了河州,还是董伦把他捞回来的,并且经过一番运作,让解缙成了翰林待诏。
这在庙堂里面,对于一个人,那真是再生父母恩同再造,解缙给董老头养老送终都不过分。
董老头扒拉着炉火,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与方孝孺入馆阁传经史,常劝那位(建文帝)和近友诸藩王亲睦,可惜呦,人家不听.不听有什么办法呢?”
解缙附和道:“人是得听劝。”
“那你听劝吗?”董老头斜睨了解缙一眼。
解缙面不改色道:“分人,您的劝我肯定听。”
“现在辞官回家去吧,等过几年尘埃落定再出山,伱还年轻,今年才三十出头,就已经正四品了,等几年回来,有机会直接就是侍郎,甚至尚书都不是不能巴望一下。”
看着董伦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解缙脸上的笑容慢慢僵硬了。
“你看你。”
董老头哼了一声,方道:“就这点城府,堂堂绯袍大员,高兴不高兴,心事都挂到脸上了,怎么,你是人家姜星火啊?你有人家那能力手段吗?”
解缙揉了揉脸,反倒不笑了,见他这样,董伦反而哈哈大笑。
十年道行的小狐狸,人形都没修炼出来呢,在他这千年老妖面前装什么高深呢,拉下脸来这就对了。
扒拉炉火的棍子被董伦扔进了炉子里,火苗迅速地攀附、舔舐了起来,没多久,就开始燃烧发黑。
“这么一大炉子火,烧的滚烫,明知道进去了出不来,还有这么多人奋不顾身地跳进去,唉我老了,没两年活头了,也晓得你这心气,无论如何都是不肯退个半步的,更遑论什么其他的了,但有句话我得告诉你,也是我这大半辈子在庙堂里摸爬滚打悟出来的道理。”
解缙只道:“您赐教。”
“给自己留条退路,凡事别把事情做绝了。”
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指的当下,但不管怎样,解缙闻言还是若有所思了起来。
说罢,董伦果然言而有信,不再指点解缙什么了,而是闲聊起了一些文学、学问上的事情。
“我听说,荀子要重新抬回去了,陛下很重视。”
“是。”
解缙笑道:“圣王嘛,陛下肯定是要自居的。”
董伦微微颔首,又道:“注六经那拨人,是从你负责的《永乐大典》编撰组里出去的我那侄子如今年纪也不小了。”
解缙闻弦而知雅意,连忙道:“恩师放心,这都好说。”
董伦也不用多废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解缙这头就算是拜访完了,拎着两包董伦回赠给他的礼物,走出了董伦的家。
说来也巧,竟是正好被前来慰问宿儒的姜星火给逮到了。
姜星火刚从高逊志那里出来,算是抽空亲自督工了几人各自的任务进度,顺便跟孔希路探讨了一下生物知识。
“挺尊老敬老啊,走吧,跟我再进去一趟。”
姜星火拽着解缙又进去了一趟,出来以后,今天的外出计划算是完成了。
马车里,姜星火把冻得有点发红的手放在小炉子上烤了烤,又搓了搓,随着一阵令人舒爽的疼痛感传来,手方才缓了过来。
解缙也缩在马车的靠背上,今年南京的冬天冷的不对劲儿,哪怕是穿了质量不错的棉袍,长时间在外面还是会感觉到刺骨的冷。
“这是啥?”
“糕点。”
“噢。”
姜星火不客气地把董伦送给解缙的糕点盒给拆了,拈了一块粉红色的糕点出来,塞进嘴里吃了起来,一边咀嚼还一边含混地说:“吃啊,别客气。”
解缙刚才在董伦家里没好意思吃,本来现在也不饿,但看着厚颜无耻的姜星火在那吃,自己反倒跟着咽了咽口水,于是也跟着吃了起来。
“这叫什么糕点?”
“定、定胜糕。”
解缙有点被噎着了,仰着脖子控了会儿,方才咽下去。
“有什么说法吗?”姜星火直接拿解缙当百度用了。
“粳米、糯米、豆沙等物做的,反正民间说是两宋之交的时候,苏州百姓为韩世忠的韩家军出征鼓舞将士而特制的,糕上有‘定胜’两字,后就被称定胜糕。”
“喔”
姜星火塞了第三块,方才抹了抹唇角道:“好寓意,看来还是得民心啊。”
解缙警惕地看了看姜星火,见对方没了下文,方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年节不请假回趟家?有四五年没回去了吧?我看除了金幼孜还在审法寺忙个不停,杨士奇、胡广可都请假回家了。”
金幼孜、杨士奇、胡广、解缙这四个人,都是江西吉水附近人,是不折不扣的同乡,又曾经共同在内阁任职,不过眼下四人的立场,却有点分道扬镳的意思了。
“金幼孜,嗐。”
解缙吸了吸鼻子,发出了意义不明的语气助词,然后说道:“人家等着升寺卿呢,可不得忙活忙活,没活都得忙。”
这就是在姜星火面前,解缙说话倒是真没太多顾忌。
至于杨士奇和胡广,则是因为这时候内阁确实没啥事了,所以才请假回家,姜星火现在临时(三个月)管理着内阁,大手一挥,统统批准内阁所有人都摆烂也不影响他。
“反正就这一阵,过了以后再想回家就真难了。”
“我知道。”
解缙点了点头,试探性地问道:“京察最后的名单定了吗?”
“没有,哪有那么快?先是锦衣卫,然后就是考功司全体住衙门,住到正月十五放出来,跟考科举似的。”
按照今年的京察制度,是吏部主要负责,然后内阁监督,总裁变法事务衙门覆审,最后交给皇帝裁定。
内阁眼下大猫小猫两三只,朱高炽不在,肯定是没啥监督作用了,所以实际上就变成了吏部弄名单出来,总裁变法事务衙门覆审,没问题了就交给皇帝看一下,最后公布。
这里面工作量最大的,或者说承担了主要工作的,就是吏部考功司,因为考功司是吏部里面负责京察考核的部门,主要负责的就是这块,洪武旧制里由科道言官承担起了现在总裁变法事务衙门的一部分职能,也就是负责京察的拾遗工作.这两年言路杀的杀、换的换,都察院成了“陈瑛和他的狗腿子们”,除了一开始提供风评意见,也就没他们什么事了。
嗯,作为老朱设计的“制度性制约”的一环,考功司是没权力评定官员的,真正影响一个人在京察里的初始评价的,是科道言官的话,也就是所谓的“察前建言”,等收集完了所有参与京察的京官的风评,考功司就可以请求开始京察的前期工作了,也就是准备考语和访单,这也是高官们到时候负责过堂面审的最重要根据。
吏部尚书会让考功司的主官弄出来一个所谓的《待访京官名单》,然后委托科道官秘密咨询访问。
不过今年比较简单,因为朱棣直接让锦衣卫代劳了.
是啊,你看朱棣就比老朱还务实,你让科道言官去调查,那不还是官官相护嘛,直接上特务机构就完事了,反正锦衣卫也只有调查权,还能跟言官提供的初始评价互相印证。
现在为啥整个朝堂都好像停摆了一样?
就是因为正处于锦衣卫调查的环节。
这个时间大概得有个小半个月,年前的事情都处理完了,考成法该晋升的也晋升完了,该调岗去经历“缓冲期”的也调岗了,京察又没走完程序,大家不待着干嘛?
反正等锦衣卫把《待访京官名单》都弄好,然后再给吏部,才能进行下一步。
这不,两人正聊着,姜星火掀开了窗帘,就看到外面一队锦衣卫缇骑飞也似地跑了过去,也不怕天冷路滑摔个狗啃泥。
“国师?”
领头的锦衣卫惊鸿一瞥,拨转马头又策马走了回来。
“小曹啊,干嘛去?”
姜星火最近越来越喜欢这种奇怪的厚颜无耻了,已经不算年轻人了的曹松听了,却是半边脸挤出了一朵花,只道:“公干,查人去。”
“行,先跟你说一声,鸿胪寺卿送我礼物哈,到时候记到他的访单上。”
眼看着解缙的脸都黑了,几个锦衣卫强忍着笑意。
伸手接过从马车里提溜出来的一盒糕点,曹松打着哈哈道:“国师开玩笑了。”
“谁跟你开玩笑?人证物证俱在,都记着。”
曹松有些嘀咕,但见姜星火说的认真,倒也不敢含糊,装模作样地掏出个本子,直接抽出腰间放着的炭笔,记了起来。
至于真记假记,那就不知道了。
“今天回去点卯的时候给纪指挥使递个话,访单快点弄出来给吏部。”
“是!”
几名锦衣卫离开了,临走前把糕点空盒还给了姜星火。
“这是何必?”
解缙微微蹙眉,表达了自己的抗议:“开玩笑归开玩笑,若是真有哪个嘴欠的传出去,反而不美。”
“不美就对了。”
姜星火看着他:“你都四品官了,绯袍上有俩不大不小的泥点才正常,哪有一尘不染的?现在我自己在内阁翻奏折,上书骂我的又少了吗?”
解缙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转移话题道:“锦衣卫那头暗访结束,然后怎么弄?”
这就属于没话找话了。
“往年该怎么做,今年就还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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