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俺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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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星火离开了东宫,回到自己的府邸中。
作为大明朝廷中最显赫的人物,他那座位于南京城核心区的偌大府邸已经落成很多年。
随着王斌把沉重的侧门缓缓关闭,外界的喧嚣与繁华也被一并隔绝,只留下这深宅大院中的清幽冷寂。
府邸内灯光稀疏,只有几盏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发出微弱而柔和的光晕,像是点点星光,洒落在地砖上。
姜星火安静地走着,院落里,假山静立,池水无声,连那几株老树也仿佛陷入了沉思,静默地伫立在夜色中。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气味,与夜晚的凉意交织在一起,让人不禁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安详,偶尔远处,还传来几声悠扬的笛声。
“老师。”
于谦迎了出来。
十七岁的少年郎身穿一袭青色常服,衣料虽不华丽却洗得干净,透出几分书卷气,他的身影在微微摇曳的光下显得愈发瘦削而挺拔,透出一股子不屈不挠的劲头。
姜星火望过去怔了刹那,满眼都是当年的自己。
“温书完了?陪我走走吧。”
于谦点点头。
在这座府邸里,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姜星火和于谦的身影在灯火阑珊处若隐若现,姜星火缓缓踱步,似乎在品味着这份难得的宁静与自在。
然而,在他的身影里,又隐约透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
曾批给雨支风敕,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姜星火停在回廊中的竹林面前,低头清吟。
他抬起头,看着身边的弟子:“我本属意闲云野鹤过此一世,奈何白衣卿相,一着不慎反倒成了真的卿相,这么多年困顿樊笼,也不知何日能复归自然。”
姜星火语气中的疲惫几乎未加掩饰,他虽然身居高位,但他却始终是一个孤独的人。
只有这一刻,那些权力与地位的争斗,那些朝堂上的勾心斗角,才变得遥不可及。
于谦想了想,只是说道:“我读史书,闲暇时常有思量,不知诸葛武侯六出祁山之间,于成都草堂小憩,可会有一日疲惫中,睡午觉梦到自己还是当年在南阳隆中,酣睡到日头高企的少年郎呢?”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大约是有的。”
“那很累吧。”
姜星火苦笑道:“哪有不累的道理?一国军国重事都在肩膀上担着,不过是心火未熄,不得不强撑罢了。”
于谦忽然笑道:“那老师可要做好榜样,若是日后我也有这么一天,念及今日,才有力气挑着万斤重担踽踽而行。”
“好好好!”
姜星火拍了拍他的肩膀,难得露出笑颜:“你有这份志气,再好不过了。”
“老师心情还难过吗?”
“好多了。”
姜星火继续前行:“不过是物是人非,故友凋零,难免感慨罢了。”
这些年大明的变化很大,姜星火身边之人的变化也很大。
他有通天本领,可终究敌不过时间。
太常寺卿袁珙在永乐八年,以七十五岁高龄寿终正寝。
鄮山先生高逊志在强撑着一口气,完成了经史分流的大作《春秋国史》以后,在永乐十年以七十岁高龄病逝。
高逊志的老朋友,跟纪纲玩“躲猫猫”玩了很多年的茅大芳也在同年被锦衣卫于江北抓获,行刑之日茅大芳面南拜而亡,余党尽除。
孔希路也在今年的年关,硬挺着成功研发出了青霉素后,以八十五岁高龄驾鹤西去。
这些旧友的相继离世,难免给姜星火带来了相当的负面情绪,尤其是老和尚也踏上了环球航行的舰队,此去不知是否还能再见,也让姜星火的心情愈发阴郁了起来。
而景清的两个女儿,已经被他养大成人,一个嫁给了朱瞻基,一个嫁给了朱高煦的长子朱瞻壑,是不是孽缘,姜星火也说不好。
妹妹姜萱也有了好归属,嫁给了邻居徐景昌,两人少年相识,如今夫妻恩爱,定国公徐景昌既是自己的弟子,又是最重要的支持者之一,姜星火虽然心头不舍,可也不好说什么。
当年雪中捡回来的小乞儿,也成了大天界寺的和尚,此番随着姚广孝一同出海,半路在南天竺下船学佛经,不知多久能回来。
最让姜星火上心的是,婶娘也在开春的时候病故了。
在十多年前姜星火有印象的时候,婶娘的肺就一直不好,一直咳得厉害,这些年吃了很多药和补品都没什么起色.在病危的时候,甚至连刚刚研发的青霉素都用了,可依旧无济于事。
很多人都离开了他的生活,这使得姜星火显得更加形单影只。
姜星火本就是时空长河中的旅人,他本来已经习惯了这种孤寂,只是这次弃船上岸,他遇到了太多的人,也有了不少美好和牵挂,以至于投入了太多的感情和期待,竟像是《桃花源记》中的旅人一样,重新从一片繁华中褪去,变得孤身一人的时候,竟有一种难掩的落寞。
他改变了很多,但还有很多事情,他改变不了。
所以,伴随着朝堂斗争的加剧,姜星火难免有心力交瘁之感。
可有些事情,他不能跟于谦说。
于谦今年要参加科举,已经连中两元了,而如今的科举,已是加入了荀子学说和重注六经之后的改版,课业负担相当大,朝堂上的事情,与他说了也实在无益,反而影响他最后中状元。
而且,由于姜星火的扶持,科学也逐步发展了起来,大量的学校与研究机构被建立,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天文学、地理学等学科,都呈现了蓬勃发展并与实际相结合的态势,实证主义思潮在知识分子阶层中不断蔓延。
于谦对于这些东西,也都非常感兴趣,所以于谦其实看起来,每天好像比他都忙,从早学到晚。
心情稍好的姜星火嘱咐于谦早点休息,好好准备今年的科举,便换了身衣服出门。
他还是有可以诉说心事的朋友的。
幸好,景隆亦未寝。
李景隆是真的没睡觉,不是被姜星火从床上拽起来。
莫愁湖,画船上。
“水涌山迭,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
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
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解除了驻日明军指挥官的职务,归国述职的李景隆此时已是酒至微酣,踉踉跄跄地来到舞姬中,端着酒杯唱起了元曲。
有时候姜星火真的很羡慕李景隆,所谓“生来皇亲国戚,长成风流浪子”,如今已是四十六岁的年纪,保养得体不说,还能坚持没心没肺的夜夜笙箫,突出的就是心态好,不想那么多事。
“姜~郎!”
李景隆见姜星火来,用戏腔唤道。
“九江兄。”姜星火拱了拱手。
李景隆亲自摆酒,两人在画船边的矮榻上坐下。
见姜星火似有心事,李景隆也不问,只是继续唱着他的《关大王单刀赴会》。
“想古今咱这人过日月好疾也呵!光阴似骏马加鞭,浮世似落花流水。
想古今立勋业,那里也舜五人、汉三杰?”
月光透过窗棂,李景隆只顾替姜星火斟酒。
“两朝相隔数年别,不付能见者,却又早老也。
开怀的饮数杯,将酒来,尽心儿待醉一夜。”
两人碰杯,姜星火苦笑道:“若是真能醉一夜就好了。”
紧接着,姜星火酒到杯干,却无半分醉意,只是熬到月上中宵,反而有些困了。
两人倚在榻上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月亮,许久没人开口说话。
“日本那边的情形现在如何了?”
“东西朝并立,无年不大战,无月不小战具体要做什么,我已经交代给英国公张辅了。”
姜星火点点头,没再问,日本的战国时代已经提前到来,在驻日明军的干预下,统一是绝不可能的,任何有这个苗头的势力,都会被大明无情打压。
而张辅如今已经成长为明军年轻一代的顶梁柱,在担任了驻安南明军指挥官并经历了两次北征以后,也终于袭爵英国公,这次外放了驻日明军指挥官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只不过海陆矛盾,在如今的五军都督府里,已经初步显现了出来,李景隆被解除了驻日明军指挥官的职务,除了怕他在海外拥兵自重,未尝没有明军内部矛盾影响到了皇帝决策的因素。
而张辅也颇为疏远朱高煦,反而对朱高炽亲近有加。
总之,五军都督府也内斗就是了,每年的军费开支就这些,给了水师造船造基地,陆师就造甲造刀就少了.当然,新式燧发铳和纸壳定装弹这些东西,却是海陆都抢着要的。
“还在想朝中的事情呢?”
“怎么能不想呢?”
姜星火看了看身畔的李景隆,不知何时对方的鬓角也有了几丝白发。
“上上下下,矛盾渐深,越来越别扭了。”
国内的主干商道网络已经建成,从南直隶到北直隶由一条主干道贯穿,而在旁边还有如同毛细血管一样的分支商道,水泥路面不仅带来了便捷的交通,更带来了贸易额的巨量提升和货物的高效率运输。
而在海外贸易方面,大明的商船已经遍布从奥斯曼到欧洲到日本的大半个世界,每年给大明带来的关税收益已经超过了十年前的财政总收入。
大明控制了航线上的所有关键水道,建立了以海外基地和要塞为核心的舰队驻泊地,并且这次还开始向南美洲探索,试图完成全球航行。
蛋糕越做越大,可矛盾也越来越多。
商人、市民、工厂主这些新的社会阶层开始谋求与其财富匹配的话语权,世风开放,也让朝廷越来越不好治理百姓。
程朱理学的衰落,意味着主张自由的心学,以及经世致用的实学的兴起,思想界再次恢复了三足鼎立的状态,而各种离经叛道的思想,也开始出现。
对于皇权来说,这些新事物的出现,已经开始对皇权的根基造成了可以看到的损害,因此,打算给变法开倒车的保守派反而在很多事件中屡屡得势,变法派内部的齐王一系,亦是借着这些事情给姜星火不断地施压。
可又能如何呢?
此时姜星火面临的处境,与他前世的朱高炽是一样的。
除了忍耐,别无他法。
朱高煦愤怒至极的时候,能在东宫脱口而出“再来一次玄武门”,可姜星火很清楚,这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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