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忠心耿耿,有什么过错,快起来吧,朕如今能做的,也就是保你二人性命了……”
话至此处,朱祁镇脸上浮起一丝悲怆,幽幽道。
“说不定,连保你二人的性命,朕都快做不到了,呵,太上皇……”
袁彬见天子心情如此低落,情知也先的那些话,给天子的打击十分巨大。
强忍着钻心的疼痛,膝行两步上前,伏在朱祁镇的身上,哭着道。
“皇上万万不可如此自轻,您是大明的天子,圣母就算迫不得已,另立新君,也定是为了将您救回,您无论如何,都要保重龙体,徐图大计啊!”
哈铭也跟着道:“对啊,皇上,您想想,那也先屡屡得寸进尺,对京师虎视眈眈,太后娘娘定是为了防止他肆无忌惮,反而留下您不放,这才立了新君,您万万不可丧气啊。”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哭的涕泪横流的两个人。
朱祁镇叹了口气,道。
“你们说的,朕何尝不懂?社稷危难,国无君主,势必动荡,朕不怪母后,要怪只怪朕陷于这营中,尊严丧尽,堂堂大明天子,竟要对一个虏酋卑躬屈膝!”
明晃晃的烛火下,朱祁镇面色狰狞,咬牙切齿。
事实上,在营地外发生的事情,带给朱祁镇的影响,远远不止是也先最后带来的那个消息。
他纵然是自大轻信,但到底是经受了这么多年储君教育的,自然清楚,当前京城的大势,最稳妥的法子就是另立长君。
这个消息传来,他固然惊讶,也带着些许愤怒,但是不至于被气得昏倒。
毕竟,他不在京城,只能靠孙太后在京中勉力支撑,肯定扛不住那么多群臣的进谏的。
真正让朱祁镇羞愤不堪的,是他低三下四的去求也先。
人君尊严,一朝丧尽!
哪怕自己心里早已清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是每每想起当时也先倨傲的神情,朱祁镇还是感到无比屈辱。
看着朱祁镇狰狞的脸色,袁彬反倒放下了些提着的心。
心如死灰才是最可怕的!
只要有情绪,就说明还有希望,于是他止住哭泣,继续道。
“皇上,为今之计,保重安危才是最紧要的,我大明有百万官军,只要您能回到京师,区区瓦剌,不过您挥手一击,到时定能一雪今日之耻,只是如今,局势艰难,您还需多加忍耐,和那瓦剌虚与委蛇,万万不可冲动啊!”
朱祁镇闭上眼睛,腮帮子狠狠的抽动两下,良久才睁开眼睛,道。
“袁彬,哈铭,你们放心,朕会好好活着,等回到京城,朕一定会一雪前耻,更要厚赏你二人,方不负你们对朕的一番情义。”
哈铭和袁彬二人纷纷下拜,一颗心也终于放到了肚子里。
这个时候,袁彬的伤口已经彻底裂开,血痕斑斑甚是吓人,他自己更是再也撑不住,疼昏了过去。
所幸的是,伯颜帖木儿派来的军医,就在隔壁候着,哈铭连忙跑出去叫人,折腾了大半天,直到天色都微微泛明,才总算将伤口重新包扎好。
朱祁镇看着依旧昏迷的袁彬,不由得有些自责,道。
“袁彬为朕,当真是尽心尽力,不顾生死,朕方才一时失神,竟没想到他伤的如此重……”
哈铭将军医送出去,转回头来,听到这番感慨,劝道。
“皇上放心,只要您能安好,不管是臣还是袁校尉,都甘愿赴死,话说回来,今夜袁校尉能够脱险,还是托了伯颜帖木儿的福,特意将军医留在您的帐旁。”
说着,哈铭似是想起了什么,心中一动,压低了声音道。
“皇上,臣斗胆而言,这么多的瓦剌人当中,那伯颜帖木儿似乎,对皇上要友善得多,您不妨……”
听了哈铭的话,朱祁镇眉目间闪过一丝犹豫,想了想,还是道:“这不是一日之功,还是等袁彬醒了,我们再商议。”
…………
草原深处发生的一切,除了当事人之外,无人关注。
九月的第一天,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向年轻而又庄严的紫禁城,奉天殿高大的宫门被缓缓推开,中正高昂的大乐声,响彻整个宫城。
大明这个命途多舛的帝国,将在今天,迎来新的主人!
尘封许久的御座之上,朱祁钰身着玄色龙纹袍,头戴十二冕旒冠,手执大圭,目光越过冕旒,望着御阶下肃穆而立的群臣。
司礼监秉笔太监金英侍立在旁,手中徐徐展开一卷圣旨,声音洪亮。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皇考宣宗章皇帝仲子,奉藩京师……会有使自虏中还者口宣大兄皇帝诏旨曰,宗庙之礼不可久旷,朕弟郕王年长且贤,可当大位,朕于虏中禅位于郕王,命其继统,以奉祭祀……于九月朔日祗告天地,宗庙,社稷,于奉天殿即皇帝位,上大兄皇帝尊号为太上皇帝,徐图迎复……”
内容,和之前议定的差不多,说到底,外朝大臣们还是没有拧过这位郕王殿下,当然,现在该称陛下了。
诏书很长,金英足足宣读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读到了结尾。
“……惟敬仁诚可以安宗社,惟恭俭勤可以惠万民,尚赖宗室亲王协心藩屏,爰暨中外,文武贤臣同德匡辅,弘济重大之艰,永隆雍熙之治,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因局势艰难,所以和册封东宫的大典一样,礼部省去了许多的繁文缛节。
宣读诏书结束之后,群臣在礼官的指引下,行三拜九叩之礼,山呼万岁之后,这边便算是礼成。
随后三品以下的低阶官员退场,而其余的大员,则是随新君一同,前往奉先殿,敬告天地祖宗。
再之后,往慈宁宫拜见皇太后,往景阳宫拜见新君生母。
饶是礼部已经将典制的细节一删再删,但是终归是登基大典。
作为国家最重要的仪典,哪怕再简略,也还是从黎明忙到了傍晚,朝廷上下的所有人等,皆是整整一天都不曾停下。
但是这种繁忙,却是秩序井然的繁忙,至少,天位已然邸定,大家再忙,心都是放到肚子里的。
底下官员如何不提,翌日一大早,群臣来不及好好休息,就重新来到了宫门前。
新君登基后的第一次早朝,就要开始了……
第99章 处置
登基后的第一次早朝,其实象征意义大于实际。
通常来说,早朝作为皇帝和朝臣真正商议政务的场合,是时常会出现争论甚至争吵的。
这种冲突不仅发生了不同派系,不同主张的朝臣之间,有时候也发生在朝臣和皇帝之间。
史书中所载明的,大多数的犯颜直谏,都是在早朝上。
虽然说在之前,新君已经以监国身份,召开过朝会和日朝,但是终归监国和君上不同。
所以这第一次早朝,朝臣们大多都十分小心,有意搁置了许多有待争议的问题,转而禀奏了一些或紧急或不紧急,但是都争议性不大的朝务。
诸如,正常的地方布政使转调,七品御史的提拔名单,张榜招募壮勇的军饷需用等等……
朱祁钰大略听下来,基本上都是照准的事情,便也明白过来。
如今新君继位,朝臣和他这个新的皇帝,都还处在磨合的阶段,于是他索性挥手示意群臣停下这些不痛不痒的奏事,开口道。
“诸位卿家,如今国事危急,早朝当奏军国大事,其余事务,若有前例可循者,各衙门将奏疏送上来便是,若有争议不决者,再放在朝上讨论不迟。”
底下群臣静默了片刻,大理寺卿俞士悦出列道。
“皇上,上月二十二日,臣受命会同刑部,都察院,主理审定王振一党乱国悖逆一案,现已审结,一干人等判罚如下,请皇上御览。”
好吧,这件事情勉强算是大事,虽然群臣也认为没有什么太大的争议,但是还是提起了精神。
俞士悦的奏疏写的并不冗长,朱祁钰抬眼一扫,便将内容心中有数,转手递给一旁的金英,吩咐他当众读出来。
前面的一应罪状及证据,大家都没什么心思听,直接将注意力放到了最后的判罚上。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罪大恶极,论株九族,籍没家产,发其祖宗坟墓,暴弃骸骨,以警天下。”
“其侄王林,王山,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内官监太监太监郭敬,司设监太监陈玙,少监毛贵,内官王长随,钦天监正彭德清,依仗王振权势,无恶不作,俱判斩刑,家产抄没,亲族没入宫中为奴。”
“其余人等,计有僧录司右觉义,龚然,胜道,禄司右玄义,王道宏,锦衣卫镇抚周铨,匠人沈诚,小旗张伯通等百余人,阿附王振,为其亲信,亦有不法,俱判斩刑。”
金英的声音落下,底下群臣不由得生出一阵议论之声。
有拍手叫好的,也有咬牙切齿的。
但是大多数的朝臣,望着俞士悦的目光都多了几分佩服。
这判的,是真狠啊!
不仅狠,还绝,绝到不给自己留后路。
王振自不必说,株连九族,暴弃骸骨,朝廷的刑罚当中,就没有比这个更重的了,要说有,就只有被株十族的方孝孺了。
但是就算是方孝孺,也有门生弟子为他收尸,不至于曝尸荒野,更没有被掘了祖坟。
这王振算是朝廷开天辟地头一遭!
马顺,毛贵,王长随这几个人也不说了,死都死了,抄没家产,亲族为奴什么的,都是活该。
让群臣心惊的是,最后的一段话。
除了王振和他的心腹党羽之外,下到匠人,小旗这样的小人物,只要是曾经被王振重用过的,都判了斩刑。
这是要彻彻底底的将和王振相关的所有人等,都连根拔起啊!
当下便有人出言道:“皇上,臣以为王振固然罪大恶极,其党羽亦当诛杀,然如王道宏,周铨等人,虽阿附权势,出入王振门下,为王振办事,亦有大罪,然非罪不可赦,皇上新登大位,当以仁恕治天下,臣请宥其死罪,改为流放。”
有反对的,就有支持的。
“皇上,臣以为不妥,王振一党,祸国殃民,葬送我大明二十余万官军将士,三司议其罪状,无不是十恶不赦之罪,此皆一人之祸耶?”
“非也,实则王振一党诸人,合力而为,故王振一党,无论罪行轻重,但凡为其亲信者,皆当重处,非斩刑不可戒天下。”
朱祁钰在上头看着底下人吵架。
果然,文臣什么时候都改不了这个坏习惯,刚开始两边还各自阐述理由,但是很快就变成了相互攻击。
主张轻判的,指责另一边严刑重典,杀伐过甚,不合圣人仁恕之道。
主张重罚的,就倒过来嘲讽另一边妇人之仁,包庇罪人,其心不轨。
没过多大会,两边就吵得不可开交。
当然,出面的基本上都是御史,六部郎官这些品阶不高的官员,他们官职不高,在朝堂当中份量不重,说的过分一点,言行逾矩一点,也无伤大雅。
通常进行到这个阶段,涉事相关的衙门掌印官,落到这件事情上,也就是主持三司会审的大理寺卿俞士悦,就该出面调停。
要么顺水推舟改变主意,改为轻判,要么再次申明自己如此处置的原因。
如果没有同等级别的大员出言反对,那么事情就该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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