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天子的产业,一个做得好算什么本事,稍稍做点小动作,就能在天子面前博得夸赞,能不做吗?
所以,猜也知道,在王诚的经营下,这两年皇庄的收成一定很好。
但是问题就在于,他宋文毅手里可没有皇店啊!
要是最开始,就是他接手的皇庄也就罢了,就算是干的稍稍不好,那也能想办法在天子面前湖弄一下。
可现在,他从王诚手里接过来,万一要是干的不如往常,天子该如何作想?
轻点的觉得他能力不行,要是严重些,怕不是觉得他不肯用心办事,再严重些,觉得他私下贪渎了都说不准。
说白了,这妥妥的一个苦差事,岂能让宋文毅不感到沮丧?
这道神色虽然一闪即逝,但是,朱祁玉是何等样人,自然看的清清楚楚,于是,轻哼一声,道。
“怎么,不满意?”
一句话吓得宋文毅立刻回了魂,不由在心中暗骂了自己一句,真是在外头待得太久了,连自己的本分本事都忘了。
这可是天子面前,真要是惹了他老人家生气,别说是回辽东了,皇庄都别想了,直接滚去凤阳守陵都算好的。
感受到天子口气中的不悦,宋文毅急的满头大汗,连连叩头,道。
“奴婢不敢。”
“陛下容禀,奴婢只是突然想起一事。”
“前些日子,奴婢进京的时候路过郊外,听到有老农谈论,说前些日子京师刚刚地龙翻身,有些误了农时,怕是会影响来年收成。”
“陛下刚刚说皇庄,所以奴婢便想起了此事,生怕皇庄的收成也受了耽搁,所以一时没能及时回话。”
“皇庄是陛下潜邸时的产业,陛下肯交给奴婢管着,是天大的宠信,奴婢有一百个胆子,也只敢尽心竭力,岂敢有别的想头。”
要说这宋文毅也算有几分急智,这短短的时间内,还真被他找到了个像样的理由。
不过虽则如此,但是,天子的脸色也仍旧有些沉。
看了一眼宋文毅,朱祁玉没有说话,转身迈步进了殿中,一旁的舒良和怀恩紧随其后。
风雪卷动,只有宋文毅还跪在冰冷的地上,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的时候,落在最后的王诚忽然往后退了两步,揪了揪他的衣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低声道。
“起来跟着呀,愣什么?”
于是,宋文毅连忙起身,惴惴不安的跟了上去。
殿中和殿外像是两个季节,待宋文毅进到殿中,天子已经倚在榻上,手里捏着朱笔,批阅起了奏疏。
一旁的舒良和怀恩小心侍奉着,王诚站的稍远,宋文毅原本不敢近前,但是,王诚拽着他的衣服,硬生生的把他拉到了前头。
即便如此,看着天子的脸色,宋文毅还是往后缩了缩,低着头站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宋文毅觉得自己好像过了一整年那么漫长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宋文毅,你知道,朕为什么要将皇庄交给你吗?”
声音不大,但是,却让宋文毅一个激灵,他偷偷的抬头看向天子,却见不知何时,天子已经搁下手里的朱笔,目光正向他投来。
与此同时,站在他身旁的王诚,揪了揪他的衣服,示意他赶紧上前去,吞了吞口水,宋文毅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道。
“奴婢愚钝,不知是不是幸得了金英公公几句夸赞,所以,才得了陛下信任。”
“是,也不是!”
宋文毅明显能够感受到,天子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的身上,带着一丝莫名的意味,这让他心中甚是不安。
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口气复杂,道。
“朕潜邸之时,田宅不多,改建成田庄之后,也就那么几个,以往王诚管着皇店,他捎带手也就管了,但是如今,却不成了……”
就在宋文毅揣摩着这番话的意思的时候,天子却突然话锋一转,问道。
“你刚刚说,进京的时候,听老农说,地龙翻身影响了农时,可能会耽搁明年的收成,可还听到别的消息了?”
宋文毅没想到天子的话题转的这么快,一时不知道天子到底在问什么,因此,踌躇片刻,他也只得谨慎道。
“回陛下,奴婢当时赶路赶的急,只是在路边歇息了片刻,听了只言片语,并无再多的消息了……”
说完之后,宋文毅心中惴惴,他很清楚,这不是天子想要的答桉,但是,对于当下来说,这却是最稳妥的答桉。
毕竟,他到现在为止,都还并不了解皇帝,贸然揣测圣意,若是成功了还好,若是猜错了,恐怕他这就是最后一次见到皇帝了。
不过这一回,天子却并没有生气,而是叹了口气,道。
“舒良,你跟他说说。”
“是……”
得了吩咐,一直站在旁边低眉顺眼的舒良立刻转过身子,对着宋文毅拱了拱手,道。
“宋公公或许不知,前些日子的地龙翻身,京师内外,损失严重,虽然朝廷竭力救济,但是,仍旧有不少百姓,因地龙翻身,及之后的时疫陷入困顿之中。”
“更可恨的是,这种时候,宛平,大兴,通州等许多州县,还有乡绅趁此机会强迫百姓出卖田地,低价买入,一场地龙翻身,百姓受难,朝廷奔忙,可到了最后,却便宜了这帮乡绅。”
“咱家派人去查过,这里头有些乡绅这么做,已经不是第一回 了,地方官府或是跟乡绅勾结,或是对此等趁火打劫之事坐视不理,百姓告到官府,不仅无功而返,反倒还要被这些仕绅煎迫,为此被逼死者,已经不下数十人了……”
这番话舒良说的严肃,连带着宋文毅也不由自主的绷紧了心弦。
但是,面上是一回事,心里却是另一回事。
听完这番话之后,面上宋文毅虽然同样沉重,但是,心中却不由生起一阵疑惑。
要知道,这种事情,在地方上稀松平常的很,他在辽东的时候,别说是灾年的时候了,就是平顺的年景,也有仕绅依仗势力明里暗里的兼并田地。
甚至于,他自己名下的有些田宅,也是这么来的……
这种事情,地方官府根本就管不了,都说皇权不下乡,在地方上,很多时候,说话最管用的并不是县太爷,而是那些地方的仕绅,毕竟,他们才是地头蛇。
官老爷们干上几年就走了,他们才是在本地根深蒂固的人物,而且,平时有个什么修河立碑的事情,要征派徭役,要出人出力,县衙办起来困难,说不定还得他们帮忙。
所以有些事情,地方官府也很难管,更何况,虽然有些乡绅肆意妄为,但是大多数的仕绅,都还是讲究几分面子的,很多时候,都是软硬兼施,半强迫半诱卖,就像现在的地龙翻身,他们虽然是趁火打劫,但是一手银子一手田契,到了最后,就算有人后悔了,扯皮起来,都是难断的公桉。
因为县衙有些时候还要靠着这些乡绅,所以一般来说,碰上这种事情,只要不闹得太大,地方的官府都会和稀泥解决。
所以,宋文毅是真的不明白,这样的小事,怎么会被摆到天子的桉头,而且,是被舒良这样的人物,如此郑重的说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天子的声音却又再度响起。
“宋文毅,刚刚舒良说的事情,你怎么看?”
第983章 仗势欺人
天子澹澹的声音,在殿中回响着,宋文毅站在原地,心中一阵叫苦不迭。
这话问的是他吗?
是,也不是!
答话的是他,但是,身在御前,如果真的敢说自己的看法,那就是活到头了。
他的看法是什么,压根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子的看法是什么。
这件事情,在宋文毅看来,无非就是一些乡绅趁火打劫,低价强买田地而已,每到灾年,这种事情层出不穷,即便不是灾年,寻常时候,这种事情也常见的很,并不稀奇。
但是,就单是看天子专门提起此事,就知道,在天子心中,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常事。
所以,天子到底想要做什么?
宋文毅脑子飞快的转动,说到底,他和天子的接触实在是太少,所以,只能在有限的信息内去做判断。
冷静,冷静,冷静!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慌!
快速的将自己被召见之后的细节回顾了一遍,宋文毅很快隐约理出了一个脉络。
应该说,宋文毅能够被派遣到辽东做镇守太监,说明他的能力,还有在宦官当中的地位,都不可小觑。
之所以今天在御前屡屡吃瘪,其一是因为离京的时间太长,对天子的了解太少,其二便是他这次回京的经历影响了他的判断。
说白了,外头的那些流言,宋文毅虽然不信,但是,却还是不可避免的影响了他,让他下意识的觉得,自己被调回京师,是受到重用的标志。
但是,真的回到京师之后,他面临的,却是这么长时间的冷落,甚至连天子的面都见不到。
好不容易四处找关系,最终得到了召见,可结果,先是天子一口否了会将他调入司礼监的流言,随后,又将他派去管理皇庄。
如果说仅仅是如此也就罢了,但是,他看了握着皇店的王诚的阔绰之后,再看自己的皇庄,心中的落差自然更大。
这诸般原因叠加起来,才让他如此大失分寸。
可是,当他在天子如此巨大的压力之下,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之后,思路却比往常更要清晰的多。
首先就是最让他失方寸的,天子召他回京,到底是要重用还是旁置冷落。
先前各种各样的流言,以及进宫之后的遭遇,让他不停地左右摇摆,但是仔细想想,这都是无用的担心。
无论是要重用,还是要旁置冷落,都总该有个理由。
宋文毅自己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论出身,他勉强算是金英的人,虽然说,如今金英被打发到了南京吃斋念佛,但是,从天子提到金英时的口气来看,他老人家至少对金英时没有恶感的。
所以,不存在什么因为派系原因,惹得天子厌恶他。
刨除掉这个原因,他在辽东当镇守太监这段时间,虽然不敢说干的怎么好,但是,也算谨守本分,没有妄自干涉地方的军政事务,就算不提功劳,可大错绝对是没有的。
既然如此,如果不是有人在天子耳边说了他的坏话的话,那么,天子就没有理由突然将他召回京师,只是为了旁置冷落。
至于最后的这个原因,宋文毅自忖,如今得宠的这些人当中,他都没有的罪过,所以大概率也可以排除。
而如果说是这样的话,那么也就意味着,天子调他回京,至少是有意要好好安置他的。
虽然说这段时间可能有所冷落,但是,天子肯召见他,说明还是要用他的。
至于用在何处,自然是皇庄无疑。
但是,问题就在于,天子刚刚也说过,他老人家潜邸时,郕王府的田庄并没有多少,就算是现在皇店日益庞大,但是,兼管着几个皇庄,对于王诚来说,应该也不算太过费事。
毕竟,不管是皇庄还是皇店,都不用王诚亲自去管,底下自然有一帮子人听命分管。
就算是王诚自己不想管了,那么,随便在京中找个太监接手便是,何必要大费周章的,将他一个辽东镇守太监调回,就为了管这几个田庄?
虽然说,所有的宦官在天子面前都是奴婢,但是奴婢和奴婢,也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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