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子的那道诏旨当中,便可看出,于谦上奏的举动,惹得了天子的不满。
如果是面奏也就罢了,天子骂上两句,于谦虽然性子硬,但是,该低头的时候也会低头,好好解释一番,天子未必会放在心上。
可偏偏于谦不在京师,加上他担心天子不听劝,奏疏中的言辞又颇为激烈,只凭奏疏来回,很多话说不清楚,便容易将一点点小小的矛盾放大成心结。
再加上,于谦身在地方,又得罪了许多宗室乡绅,正是需要朝廷支持的时候,这个时候惹得天子不满,对于谦来说,并非什么好事。
所以,俞士悦此举,其实是在提醒天子,朝廷需要于谦这样的正臣,来压灭其他的不正之风,同时,也是给于谦回京,创造一个良好的契机。
这番良苦用心,于谦岂能不察?
沉默了片刻,于谦道。
“仕朝兄,多谢了!”
虽然俞士悦说是这么说,但是于谦很清楚,这件事情本质上,其实就是在给他的那份奏疏善后。
如果说于谦当时,听了他的话,没有干预边境之事,或者言辞稍稍温和一些,没有惹得天子不悦,那么,俞士悦也不必出此下策。
所以这声谢,是真心实意的,而且,还罕见的带了一丝愧意。
见此状况,俞士悦倒是坦然,甚至还有心思开玩笑,道。
“真的想谢我,你就收敛点,赶明进宫,边境诸事就不要提了,好好将这次整饬军屯的成果说一说。”
“军府那边,陛下既然已有决断,那便且等一等,陛下此次提拔了王钦出面,便是希望能够借成国公府,让英国公府低头。”
“但是,我总觉得,张輗不会就此甘心,这件事情必定还会再生波折,等兵部这边彻底结束了军屯之事,若那边真出了什么变故,再伸手干预,也来得及。”
这一次,于谦沉默了许久,不过,到了最后,他抬头看见俞士悦担忧的眼神,到底还是点了点头,道。
“仕朝兄放心,我有分寸……”
这话有些勉强,但是,能够让于石灰这么说,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于是,俞士悦稍稍放下了心,随后,于谦又问了一些最近京中发生其他诸事的细节。
毕竟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着实不少,从科道的改革,再到殿试一案的风波,又有边境诸事,再到刚刚结束的冬至大节……
这么一桩桩一件件,于谦问的很细,但是,却没有再发表什么看法,大都是俞士悦说,他来听,仿佛就只是想要更多的掌握京中的讯息一般。
但是,他这样的沉默态度,反而让俞士悦又有些担心。
二人就这么一直谈话到了深夜,直到案上的一壶茶水都已经空了,俞士悦方站了起来,道。
“今日本不该搅扰你这么久,但是,明日便是早朝,所以我想着,你知道的多些,总是有好处了,时间不早了,我就不多留了……”
见此状况,于谦也站了起来,不过,他却并没有挪动步子,往前相送,而是神色罕见的有些踌躇。
俞士悦感到有些奇怪,问道。
“怎么,廷益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于谦犹豫了片刻,到了最后,还是道。
“仕朝兄,我最近听到消息,说前些日子,陛下召见太子殿下奏对时,徽王殿下也陪侍在旁,不知,是真是假?”
这……
俞士悦没有立刻回答,迟疑片刻,他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件事情闹得不算大,但是,也不算小,至少,在一众重臣当中,早就已经小范围的传开了。
原本,涉及到太子的问题,不会这么平静,但是,边境局势日益严峻,有加上闹出了军府的事,所以,朝廷上下的目光都没有在意此事,却不曾想,于谦虽然远在地方,却注意到了这一点。
不过,沉吟片刻,俞士悦还是解释道。
“其实也不能算是奏对,更像是随手的教导和考校。”
“你知道的,太子殿下出阁后,陛下在乾清宫旁设了小学堂,教导宫中其余皇子皇女。”
“那日,固安公主在小学堂当中,和先生起了矛盾,徽王殿下为了护妹,也顶撞了先生,这件事情正巧被陛下撞见,许是因为心情不好,所以,陛下回了趟后宫。”
“恰逢太子殿下前去请安,陛下不在,便多侯了一会,我去探问情况,正好碰到陛下留太子殿下用膳,席间,陛下借固安公主之事,询问了太子殿下的看法,徽王殿下刚好在旁听着,仅此而已。”
说着话,俞士悦便看到,于谦的脸色并没有变好,反而隐隐透出一丝忧虑,见此状况,他当然也猜到了于谦的想法,摇了摇头,道。
“京中对此事颇有传言,但是,陛下对太子殿下的态度,你是最清楚的,之前册立,出阁,备府乃至探查民情等诸事,皆可看出陛下对太子殿下的栽培爱重之心。”
“这次的事,我在侧观之,觉得陛下也只是想借此事教导太子殿下和徽王殿下一心向学,你我不可草木皆兵,妄测圣意,这一点,你可明白?”
“我……明白。”
于谦点了点头,但是,神色间却依旧带着一股忧色。
二人没再说话,于谦将俞士悦送出书房,又送到大门处。
就在俞士悦打算离开的时候,于谦低低的声音终于还是响了起来,带着几分矛盾和踌躇。
“仕朝兄,据说,宫中皇后娘娘已有孕数月,可是真的?”
俞士悦眉头一皱,回头望着于谦,问道。
“廷益,你想说什么?”
于谦的神色十分复杂,眉头紧锁,看得出来,他此刻的心绪并不平静。
但是,到了最后,他到底是没有挑破什么,只是道。
“只是问问而已,皇家子嗣兴旺,于国于家,都是好事……”
“这是自然……”
俞士悦定定的看着于谦,也没有多说什么。
深深的看了于谦一眼,俞士悦转身欲走,但是,身子转了过去,又转了回来,道。
“廷益,好自为之……”
说罢,他似是想说什么,又似是什么都不想说,将双手揣了起来,沉沉的叹了口气,转身便走出了于府的大门。
俞士悦没有回头,于谦也没有走,看着俞士悦离开的方向,于谦的神色复杂,片刻之后,他身子微躬,拱手一礼,直到俞士悦的身影消失在夜色当中,于谦的手也未放下……
第1012章 博弈无处不在
虽然按理来说,过了冬至之后,京师上下就没什么大事了,但是,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尤其多,所以,即便是年末,有些部门也少不了奔忙。阑
譬如说兵部和户部,随着于谦回到京师,整饬军屯的大政,也算是基本告一段落,不过,于谦带回来的账目公文庞大的很,尽管日常已经处理了一部分,但是,要最终汇总还是需要不少时间的。
不过,让俞士悦略略放心的是,于谦回到京师之后,倒是十分低调,并没有在他担心的事情上再表达什么态度,只是一头扎在兵部当中整理公文。
距离年节越来越近了,京师上下的年味越来越足,也越来越热闹了。
文华殿偏殿当中,几个绯袍大臣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片刻之后,又内宦进来,恭敬道。
“诸位大人,实在不好意思,怀恩公公刚传话来,说周王爷今儿高兴,一直陪着陛下在殿中说话,所以可能要再耽搁一会,还望几位稍安勿躁。”
几人对视了一眼,随后,王文摆了摆手,道。
“无妨,我等在此候着便是。”阑
于是,来传话的内宦小心翼翼的拱了拱手,便退了下去,也怪不得他如此谨慎,要知道,如今在这殿中等着的这些人,哪一个拿出去,都是朝堂上震一震的角色。
可是如今,他们已经在这殿中,侯了快小半个时辰了。
待得那几个内宦出了门,内阁首辅王翺看了看自己已经见底的茶碗,觉得自己不能再续茶了,不然的话,一会面圣怕是要出差错。
左右扫了一眼,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久违的人身上,脸上浮起一丝笑容,王翺道。
“金尚书此次出京,可着实是办了不少大事啊,老夫可听说,这边军当中,如今可算是闻金尚书之名而色变啊……”
这一句话,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刚刚回京的金濂身上。
见此状况,金濂倒是苦笑一声,道。阑
“王首辅莫要调笑我了,不过是奉旨办差而已,边军糜烂已久,此事我早有耳闻,但是,真的等到了边境,才知道陛下为何要毅然决然开启整饬军屯之大政。”
“边境诸军,诸将领相互勾结,煎迫士卒,无数官军饥寒交迫,如奴婢般被边将驱使,逃役,冒功,侵占军屯,诸般罪行,已令边境陷入岌岌可危之境,若非如此,我岂会如此严苛?”
要知道,在朝廷各部当中,刑部一向存在感不强,金濂这个尚书,也低调的很。
但是这回,刑部可算是好好的出了次风头。
原本金濂出京,是为了清查任礼一案,当然,明面上是如此,实际上是怕任礼一案处置不当,导致关西七卫心怀怨愤,所以提前让金濂坐镇,居中调度,以防意外。
所幸的是,关西七卫并无任何异动,阿速为表忠心,甚至亲自进京,此案最后,以任礼身死,任家一族流放而画上句号。
此案结了,但是金濂却依旧待在边境,带着当初天子给的王命旗牌,再承圣旨,顺理成章的接手了边境的整饬军屯大政。阑
和于谦的手段相对温和不同,金濂在边境的手段可谓酷烈。
短短的半年时间,他在边境借王命旗牌,当场斩首了十四个罪证确凿,几乎引起兵变的边将。
其品级从把总到参将,副将,最高的甚至还有一个正四品指挥佥事。
虽然说,这个指挥佥事当时是因为想要起兵反抗而被当场格杀,但是,毕竟是正四品的大员,即便是有王命旗牌,且反抗激烈的情况下,将其斩杀,在整个边境乃是朝野,当时也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可金濂就真的敢这么做!
当然,他这么做的底气,是在事后,天子不仅没有怪罪,反而对其降旨勉励。
除了杀人之外,金濂此次在边境,关押罢免的边将更多,有天子给予的王命旗牌在,他大刀阔斧的将许多不配合的边将直接罢免送回京师。阑
现如今的刑部大牢当中,还管着二三十个边将,迟迟没有任何的结论呢……
所以,王翺说如今的金濂,令边军闻之色变,倒真不是什么夸张的话。
不过,好处显然也是立竿见影的,就目前来看,边境的军屯大多数已经被重新收归朝廷所有,与此同时,边军的风气也清正了许多。
这个时候,一旁的王文道。
“严苛些倒是无妨,一军之魂在于将,边将利欲熏心,边军风气自然不正,陛下此次痛下决心,便是要重塑边军之魂。”
“金尚书所为,虽有阵痛,但是,若能使边军风气为之一正,便是付出再大代价,倒也值得。”
“只不过,如此一来,兵部的压力,怕是要大上不少,于少保觉得呢?”阑
随着王文开口,殿中人的目光,也随之移到了于谦的身上。
于是,殿中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要知道,金濂此次在边境所做大开大合,可谓痛快之极,但是,这中间有两个问题,或者说这两个问题,其实就牵扯到一点,那就是关于武将的选授,黜陟之事,这本是兵部的职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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